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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鍍在鐵箭簇上,王濯隻來得及看到遠山起伏。
騎射她終究并未爐火純青,關外沒有這麼大的跑馬場,她騎馬走過最長的路,隻是跟随離軍的舅舅從都護府回到涼州城。
她落後王洛許多,被擋着視野,獵物的蹤影也變得不可捉摸。等她勉強找了一個角度,帶着十二分的猶豫拉弓時,高見珣的身影突然撞開山岚藹藹,将那隻野兔收入彀中。
高見珣弓馬極其娴熟。
他的騎射是皇帝親自教的,當年蔺美人從一介舞姬被選入宮,專寵了好幾年。他自幼宿在母親宮中,皇帝每去,常常将他抱在馬上教他拉弓,高見珣也學得認真。直到母妃晉封修儀,跻身九嫔那日,皇帝握着他的手,玩笑般問他願不願意跟随太子太保學騎射。
笑意未達眼底,天子沉冷如鐵的目光壓在肩上,高見珣隻得顫顫巍巍抽出手去,将绫羅綢緞系在父皇送的飛虻箭上,稱隻願做個尋花問柳的賢王。
他那一支箭藏了二十年,直到最後逼宮奪權,才終于對準父皇糾結的眉心。
王濯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複雜——
以高見珣心思之幽深,竟然就這樣将看家本領暴露人前。
高見珣勒馬回身,幾個禁軍将獵物捧到面前,他随手點了最大那隻,笑起來:“今日運氣不錯,這個最大的給父皇送去。”
擡起頭,高見琮打馬走到近前,盜骊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兄弟二人四目相對。
“班門弄斧,讓七弟見笑了。”意氣用事的沖動一過,顧慮随之而來,高見珣的掌心汗濕一片險些握不穩弓,“你我兄弟再試一場如何?”
“正有此意。”
被人看破,高見珣無意再藏着掖着,一馬當前疾馳而去,索性将這個風頭出到底。
王漱的目光早在他出現那一刻就緊緊相随,她看着他張弓搭箭,看着他俯身策馬,看着他绯色衣袂繪出雲蒸霞蔚,高見珣身上的脂粉酒氣沃進塵土腥氣裡,燙得她耳根通紅……
四殿下這個時候出手,是為了幫大姐姐争彩頭嗎?
或許……隻是想一展身手罷了。
手在袖中不安地攥住了馬辔,粗麻将她指腹磨得生疼,心跳都跟着高見珣一舉一動變快起來。
皇帝在皇後與鄭貴嫔簇擁下登台,看着場下兩個兒子競逐,指着高見珣笑道:“當年朕随手教的一招半式,老四這孩子竟還記得。”
謝皇後說:“不用時藏巧于拙,到用時方一鳴驚人,這才是大器之才呢。哪像琮兒那孩子,胸中無丘壑,有什麼都擺在面上,生怕陛下看不到他似的。”
皇帝的笑意因而淡了些,侍從将高見珣進獻的野兔呈到禦前,皇帝擺擺手:“送給母後享用吧,她老人家最好一口冷吃兔。傳朕口谕,這兄弟倆誰赢了,朕這把神臂連弩就賜給他!”
天子重賞擺上案,幾個回合下來,竟然難分伯仲。
七皇子是自幼習武的,還在軍中曆練過,能受三個時辰鞍馬之勞不足為奇,反倒四皇子令重臣啧啧稱奇。皇帝愈看,眼中興味愈深。
“罷了!不比了!”高見珣射出最後一支箭,在侍衛要為他換箭袋時擺了擺手,他終究不常騎馬,再撐下去無非是被耗盡體力,倒不如痛快認輸,“七弟終究技高一籌。”
試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高見琮點點頭,模棱兩可地回了一句:“皇兄用箭之巧勝我許多。”
他跳下馬,馬倌已上前從手中接過缰繩,帶去飼喂養護。
高見珣的目光在馬倌身上駐足一瞬,旋即笑着同高見琮走進暖帳,向帝後與太後問過禮,說:“本來還想博個彩頭,無奈技藝不精,隻能叫七弟一并赢去了。”
“念在那隻野兔的薄面上,我向陛下請個情。”太後看得高興,“你們兄弟三個時辰也沒分出勝負,不如算個平手,一人拿一個回去吧!”
“皇祖母知道,我素來是隻愛脂粉钗裙的——”
高見珣準備去拿太後賜的那支鳳钗,另一隻手卻搶先一步,将鳳钗接了過去。
太後驚奇:“琮兒,你要鳳钗做什麼?”
高見琮本來沒想要,在等高見珣先選,目光一轉,看到剛從圍場下來的王家姑娘。
落日餘晖鋪在王濯裙擺上,三色堇暗繡像沉進了微光粼粼的橫塘裡,她端着銀杯仰頭痛飲,頸線起伏如同日光下搏動的雀兒。而他四哥的目光也如鷹爪一般,攫住了王濯單薄的身影。
他已經可以想見,得到鳳钗後,高見珣迫不及待将它拿給王濯的模樣。
四哥對于這樁婚事……或許太熱烈了些。
“我用慣了弓箭,神臂弩雖好,在我這也隻能日久蒙塵了。”高見琮朝太後拜謝,胡亂尋了個由頭,“倒不如選這支鳳钗,日後成婚時添作聘禮。”
皇帝撫掌大笑起來:“這孩子,還沒開府,就想着成婚了!”
高見琮難得顯出幾分窘迫,又問過父皇母後安,借口更衣匆匆告退。
臨走時,皇帝叮囑他:“更衣後到神明台來,西北軍政需要好好議一議,你來聽聽。”
從帝後帳中出來,沿着三公九卿及女眷的帳子一路走,那隻裝鳳钗的木匣有些燙手,揣着也不是,丢了也不是。
轉過一個彎,走到帳後,被王家兩個女郎攔住去路。
“七殿下,那支寶鳳钗你可有别的用處?”王雲湄笑吟吟拿出一塊羊脂玉佩,倒是不拘禮,“若是沒有,我用這塊玉同你換钗,就當是送給大姐姐助陣了。”
高見琮順勢朝王濯瞥一眼,王濯福身問了個禮,連寶鳳钗看都沒看。
她發間依舊沒什麼珠飾,因要下獵場,用藕色絲縧挽了個輕便的雙螺髻,三月初的杏花裝飾在其上,算是這寥寥三次見面中難得的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