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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君多年,蔺修儀也稱得上得寵,自然能聽懂段恭語氣中的不尋常,遲疑着往席間掃了一眼:“那這雅集……”
“前線告捷,陛下聖心大悅,且讓諸位夫人在此同樂共飲。”段恭垂眼答道。
那就是屬于她的“功勞”沒有了。
蔺修儀不敢耽擱,扶着宮女的手起身,腿上竟一時提不起力,她勉強擠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勞請段常侍稍候,且容本宮回殿更衣。”
“陛下催得急,娘娘請即刻過去。”
在段恭的堅持下,蔺修儀穿着那身特意挑選出來、接受慶賀的大袖留仙裙上了辇轎,石榴紅的裙擺像血色暈開,越發襯得她面覆銀霜,仿佛十月時節隕箨的芙蓉葉。
皇帝正在雙鳳阙召見高見珣。
建章宮前殿遍植修竹茂林,樹影婆娑,即使日到中天,仍将窗紙塗得陰翳片片,本就晦暗的大殿更顯幽冷,泥金龍柱上的浮雕如熊虺狺狺相索。
徐潛舟跪在最下首,肘行膝步,稽颡成踴。
他不在三公九卿之列,亦無爵位封地,出現在隻有中樞重臣伴駕的上林苑本就不尋常,這樣噤若寒蟬的姿态更是山雨欲來。
“徐卿,将你昨日所述,再與四殿下說一遍。”
“是。”徐潛舟起身,目光恭謹地落在袖口,分毫不敢擡眼,“臣昨日在署中整理卷冊,發現了七殿下遺落的手稿,其中山川地勢、諸塞命名,都勘正無誤。臣鬥膽問一句,那日送入虞部讓臣校驗、漏洞百出的輿圖,可是由七殿下親手呈遞?”
皇帝聽完,不置一詞,反而将目光投向高見珣。
他的第四子剛加封了郡王,金印紫绶加身,冠鑲五珠,一身清貴悉堆眼角,風雅俊逸至極。
“珣兒,你以為如何?”皇帝冷聲問道。
“回父皇,依徐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輿圖上動了手腳,緻使七弟見罪于父皇。”
“軍機要事,竟然成了構陷皇子的工具。”皇帝将手中東西丢在案上——
那是高見珣所呈的西北輿圖。
高見珣垂手立在中央,寬袍大袖下,五指緩緩攏緊绶帶。
上一次七弟獲罪,就是徐潛舟發現問題,直接上奏的,他的話在天子那裡很有幾分可信。且此人素來冷硬,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否則也不會被放到虞部那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父皇直接将他傳來,與徐潛舟當庭對質,定然已經暗中派人調查過,有了定論。
越是這個時候,他越不能多說。
說多錯多。
瞧見天子發怒,徐潛舟再次頓首:“臣無意回護七殿下,因此不得不多問一句,那張輿圖是否在呈遞禦前時,經由他人之手?”
“這件事朕自會調查清楚,徐卿,你先回吧。”
皇帝此話一出,徐潛舟當即告退,沒有半分要留在這裡的意思。
待段恭将人送出雙鳳阙,殿内隻剩父子二人,高見珣摩挲着袖口細密精緻的繡線,忽然笑了笑:“徐大人還真是公私分明,才将七弟之過上奏,今日又為他作證。”
禦座之上,皇帝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吩咐段恭:“帶上來。”
羽林衛拖着一男一女入内,男子身着粗麻,面色黝黑,肌肉虬結,少女卻是身量纖纖,步履盈盈,皓腕柔荑被木枷鎖着,一望便知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女子,連粗使活計都不曾幹過,如今裙擺上卻綻滿了朵朵血色紅蓮。
高見珣瞳孔微縮,目光如電——
是玉衾。
鐵證如山,即便他再舌燦蓮花,也不能将真的說成假的。
“老七帶着輿圖入朝,解劍時将這張圖放在佩囊内,被這個馬夫色欲熏心的馬夫換了去。 ”皇帝講話慢慢的,甚至有空撥弄一下博山爐裡的香灰,仿佛在叙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内衛拷打了一天一夜,問她受何人指示,一概不答,既如此——”
“朕隻好将人砍了。”皇帝擡眼,羽林衛将人拖下去。
從入殿直到被宣告斬首,玉衾自始至終垂着頭,未曾向高見珣所站的地方看去一眼。
宮門開阖,她的白裙如墜雲之鶴。
“至于這個馬夫……”皇帝屈指在案頭輕叩兩下,随即有了定奪,“念在你父三代供職廄苑,勤勤懇懇,且免去死罪,送到邊軍服役去罷!”
直到兩人都被帶下去,高見珣開口道:“七弟因此被幽禁,還險些誤了軍情,父皇何不留那女子性命,一查到底?”
皇帝搖頭:“一個未涉朝政的皇子能與誰結仇?罷了,再查下去,無非是朕的兒子……”他低低地歎了口氣,“兄弟阋牆,骨肉相殘的事又不是沒見過。”
素來高處不勝寒的帝王,頭一次在兒子面前露出了疲态。
高見珣雙膝跪地,主動解下印绶堆在面前:“父皇,既已證明七弟清白,兒臣忝居這郡王之位終究不安,還請父皇撤回加封旨意。”
他這一招以退為進,倒是真讓皇帝為難了片刻,隻是朝令夕改,君命豈是兒戲?
“你獻圖救急,也于社稷有功,何必自薄?”皇帝向後靠在軟枕上,輕輕阖起眼,“去吧,你母親已在外面候了多時。”
蔺修儀不記得她在雙鳳阙外跪了多久,日晷上的銅針指向酉時,才看到久閉的殿門再次打開。
不等高見珣步下丹陛,她便飛撲上前:“珣兒!”
“母妃……”高見珣托着她的手臂,穩重如山,“沒事了,我們回去吧。”
*
入夜時分,王景年風塵仆仆走進庑殿。
上林苑的夜涼如秋水,檐牙高啄,脊獸走投無路地坐在屋頂,獨對一輪朦胧月。
那月色将謝槿的眼熬出血絲,燭火滅了一盞又一盞,她顧不得添燈油,幫王景年換下衣袍,語氣帶了一絲抱怨:“怎得如此晚?陛下又留老爺到這個時辰。”
王景年脫了靴上榻,下一句話如平地驚雷:“七殿下被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