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上的街頭巷尾,拖着鼻涕的小孩兒嬉笑着呼嘯而過,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蹭得髒乎乎。
小孩子不記仇,經常是小哥倆前腳打完架,後腳摟着脖,又親親熱熱玩到一起了
但問題是,賀小弟這次打架的對象不一般。
賀家父母雙雙過世後,老礦長和工會主席來家裡慰問,見賀小弟才四歲,兄姐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家裡沒人能看孩子,就批了條子,讓他去機關托兒所。
機關托兒所的條件特别好,新蓋的小三層樓,有電視,有大滑梯和跷跷闆,不僅能照看小孩的一日三餐,還有老師教算數和拼音。
能把孩子送進機關托兒所的人家,不是政府機關吃公家飯的,就是礦務局的大小領導。
要不是老礦長批的條子,普通工人家的孩子根本送不進去。
賀明珠隻需要每天上學時順路把弟弟送到機關托兒所,放學後再接回家,省了她不少事兒。
但弟弟好像過得并不開心。
她還記得,弟弟剛被送去機關托兒所沒多久,有次上學前期期艾艾地問她能不能不去托兒所,她問為什麼,弟弟不說話,就嘟囔着不想去。
家裡突逢大變,剛上初三的賀明珠整個人焦頭爛額,一邊忙學業一邊忙家務,還要擔心欠債和杳無音信的二哥。
大哥為了還債,不顧她的阻攔,堅持要接父親的班繼續做礦工。
即使礦上領導說了給他安排地面工作,但為了能多掙點錢,他還是決定下井采煤。
偏偏那段時間礦上頻發事故,經常能聽到哪個礦又死了人的消息。
賀明珠每天過得提心吊膽,生怕聽到大哥出事的噩耗,根本顧不上弟弟的小情緒。
而且機關托兒所的夥食相當好,瘦巴巴的弟弟眼見着就胖乎起來,雖然變得不愛說話,但比以前那副潑猴樣也更好管了,賀明珠不知有多感謝老礦長。
但什麼時候,弟弟從一個虎頭虎腦的愣小子,變成了後來的畏縮無能,躲在老婆背後的懦夫呢?
賀明珠騎着二八大杠去了機關托兒所,看門大爺認識她,開門讓她把車推到門衛室旁邊空地。
她把車往牆邊一靠,急匆匆的,一路小跑進了教學樓。
教學樓格局方正,裝修是經典上世紀風格,水磨石地面,牆面下半部分刷了綠色防水漆。
賀明珠不記得弟弟班級是在幾樓,就敲開一間老師辦公室的門去打聽。
聽到她要找賀明華,老師坐在辦公桌後上下打量賀明珠,說:“噢,你找那個礦工家的小孩啊,他們班在三樓呢。”
賀明珠謝過老師,三步并兩步,爬樓梯上了三樓。
長長的走廊,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弟弟孤零零站着,面對着牆,抽抽搭搭,拿髒兮兮的袖子抹眼淚。
走廊上的暖氣不足,老式鐵窗密封性差,絲絲寒氣鑽進來。
賀明珠跑得一身汗,被冷風一激,打了個噴嚏。
賀小弟聽到聲音看過來,見是自家親姐,小嘴一撇,哇地一聲哭開,張開雙臂,跌跌撞撞跑過來。
看着眼前的幼年體小弟哭哭啼啼朝她跑過來,賀明珠突然有點想撤退。
無他,賀小弟是個不愛幹淨的小髒孩兒,一脖子皴,凍得紅蘋果似的臉蛋上還挂了兩行大鼻涕。
他一把抱住自家親姐的腿,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往上抹,賀明珠的嘴角不住抽搐。
——這邋遢孩子,她是該抽這臭小子一頓呢,還是抽他兩頓?亦或是每天有空就抽一頓?
賀小弟完全不知道親姐的危險心理,哭得亂七八糟。
“嗚嗚嗚,姐,你怎麼才來呀?”
賀明珠頓了一下。
她伸出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後隻是敲西瓜似的敲了敲他的大腦門。
“哭什麼呢,至于嗎,這是出什麼大事兒了?”
賀小弟抽噎着不說話,高舉起兩隻小手,要姐姐抱他。
賀明珠沒抱,扯出他的秋衣下擺,嫌棄地給他抹了把臉。
“别哭了,你這鼻涕都快流嘴裡了。”
賀小弟才不管會不會吃到自己的鼻涕,抱着姐姐就告狀:“嗚嗚嗚老師不讓我進去!”
賀明珠問:“你是不是又打架了?”
賀小弟理直氣壯:“打了,可我沒打赢!”
——這熊孩子,和人打架還理直氣壯!
賀明珠到底沒忍住手癢,雙手掐住他肉嘟嘟的腮幫子,用力往兩邊扯,又揉面團似的揉捏。
賀小弟被親姐捏得毫無反抗之力,嘴裡嗚噜嗚噜不知在說什麼。
賀明珠小小出了一口氣,放開賀小弟,擡手去敲教室門。
教室門是木頭的,聲音發悶,她敲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門。
開門的是個中年女老師,齊耳短發,戴眼鏡,淩厲的眼刀把賀明珠上下刮了個遍。
“你就是賀明華家的?我們這兒教不了,你趕緊把他領回去,以後都别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