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最早的消息是:沈厭卿雖往文州去了,但太守根本沒接到這個人。
文州太守出身世家,為人清正,自科舉一路上來可謂平步青雲,是衆多官員仰慕欽佩的對象。
結果趕到四十歲這個坎兒上,碰上了慈英太子教,一朝愁白了頭。
眼見着一窩未來反賊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天天飲酒作樂發牢騷,太守打也打不得,抓也抓不得,往上報也得不着明令兒,隻好每天早上在府衙大院拿着木劍練功,喊要為國殺賊還得壓着聲音。
——因為人家還沒造反呢,疑罪從無,他先要打人家算哪門子道理?
無奈文臣柔弱,太守想靠自己一個人殺穿皪山畢竟不大可能,文州駐軍也不能平白無故出兵。
可憐老人家終日搔首苦思,竟不得一點辦法,隻能小心翼翼維持着和那群人的平衡。
當然,這隻是單向的。
皪山上的人可從沒覺得有一點兒緊張,喝醉了都在山頂迎着風抽簪解發,淺吟低唱大意為“能活活不能活就死”的酸詩,不知該說是喪氣還是豁達。
養了幾年膽子肥了,還敢給太守下請帖說蒙您老人家曆來辛苦照拂能不能賞個臉一起喝酒,最好再留點墨寶,他們定然往高處供奉。
太守大書一個“滾”字,夾在原信封裡令人送回。
日子過久了,還真都以為他是好脾氣!
他堂堂一州長官,當年也是烏台出身,雖因為筆力太過溫婉被同僚排擠,不過禦史台的精神還是深種在心的。
即使身不在廟堂,照樣有着攬月拿雲的志向。
太守冷哼幾聲,接着苦熬,終日狠抓文州教化治安。
生怕治下子民哪天背上貼着鹿人像,喊着某些經典口号就跑到太守府門口來了。
又往皪山周圍拼命加派人手,監視慈英太子教一切動向。
鹿慈英一點不避,大大方方任他們看着。
結果就是,聽了這群前朝餘孽開着宴飲着酒一哭二鬧三上吊後,有志向的也跟着落淚,沒志向的被美酒賄賂得醉醺醺分不清南北東西。
太守怒道:
難道要我親自去盯梢嗎!也罷,管着你們這群沒用的,我這條老命是不得不豁出去了!
實際上文州太守作為個白首儒生,又會做詩文,内心比常人更是敏感脆弱。
連半夜做噩夢,都是鹿慈英那厮穿着前朝的龍袍大搖大擺踏進州府大門,叫他從上首的位置滾下去。
次次醒來都是一身冷汗,爬起來還要聽二門報皪山那邊又送信來了請您去呢。
這樣一位勤勤懇懇的父母官,在精神緊繃中捱了四五年,崇禮二年初聽到京中終于要來人的消息時,竟抱着堂柱哭的老淚縱橫,任誰勸也勸不住。
太守哭的傷心,誰也不理,嚎啕聲聽得後院新柏上的烏鴉都振翅疾走,避開這終于在沉默中爆發的是非之地。
太守拿朝服蹭着臉上橫流的涕淚,高聲吼道:
我這是高興的哭啊!
順風順水了半輩子,昔年連考試都沒拿過第二名,一朝遇上這群能折騰的賊人,終日如履薄冰,誰知他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啊!
等他哭夠了,一展開聖旨及遷調人員檔案:
原太子少傅?
好得很好得很,能爬到那麼高,一定是個有辦法的人。
禦前失儀?
不打緊啊不打緊,咱們這山高水遠,一年到頭連京城的城門頭都見不了兩次,再也不用擔心潑酒潑到皇帝身上了。
朝廷公敵?
哎呀!真沒關系!
廟堂有廟堂的風氣,江湖有江湖的規矩。
沈參軍在京中越不得志,來了文州越能感受到上下全體官員的悉心愛護。
隻要能把鹿慈英這事解決了,給文州給陛下一個交代,從今往後沈參軍和他就是八拜的把子兄弟,從此同袍同澤一心一氣,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太守對鏡看了看自己的老臉,覺得結拜這事一時也不必提上日程。
總之他終于要熬出頭了,樂得在家中大慶三天,日日都吃觀賞用的錦鯉。
晨練也不練了,上堂也不帶骨灰盒兒了,喜上眉梢地端坐主位,連給下面人批假條都爽快了許多。
文州州府上到長史下到學正,當月竟平均多請出了一天零三個時辰的假期。
二月從京城出發,路上總要個幾天,他們沒急,不慌不忙地給新司兵參軍收拾着辦公處,同僚照面時唱着歌互相道喜;整個三月,文州全體官吏翹首以盼,從早到晚深情凝望着京城的方向,準備了一堆表示熱烈歡迎的口号新詩。
沒等來沈厭卿。
四月,太守思沈參軍心切,說什麼都要到驿站去等,長史費了好些力氣才攔住。
最後太守退而求其次:
站在州府門口,接着望眼欲穿。
站累了就蹲着,下人搬凳子來也不坐,一定要保持着最誠懇的态度迎接陛下親遣的欽差。
——實在無聊時,就在衣袖裡兜些谷子喂烏鴉。
沈厭卿依舊沒來。
五月份,石榴花都開滿牆根兒了,往北邊的路上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文州太守臉笑僵了,終于“哇”一聲哭出來,淚水打透了将要快馬遞進京的折子:
陛下哇!
臣無能呀!把欽差弄丢了呀!
若是逆賊趁此起事,不知道先帝的許諾還作不作數呀!
剛過過生日,又長了一歲的小皇帝翻開折子,拍掉上面的鹽晶,對着烏塗一片認真看了半天,扶額道:
“……鐘卿到底想說什麼?”
安芰湊上來,小心地看了一眼,又小心回答道:
“回陛下,鐘太守問,他還能不能當異姓侯。”
小皇帝沉下臉色不語。
……
和折子一起進京的,還有個有些玄乎,又有些實誠的傳奇故事。
折子走的是官道八百裡加急,故事則靠的是沿途百姓口耳相傳,正好走了約莫三個月。
“沈厭卿被貶至文州禮水一帶,行在林間,遇仙人牽鹿攔車。仙人自稱神王太子,久在山中修行;今日以蓍草起卦,算到與沈參軍有緣,故特地前來相邀上山同修。”
“仙人說,願與沈參軍同采仙實,共享長生。”
“沈厭卿本就有歸隐之心,聞此欣然應允,棄去随行辎重,脫下官袍與仙人飄然而去。不久後有人見到二人負笈采藥,談笑中講的都不是凡間的事情。”
但凡着布衣的,聽過這故事都說:
啊呀,我們都錯怪沈參軍了呀!
他一定是冤枉,被小人讒言所害才會被貶。
要不然,為什麼文州皪山上有仙法的慈英太子要親自下來接人,又要帶着他隐居呢?
神仙難道還看不穿人心嗎?
京裡穿紅紫的人則笑不出來:
為着社會安定,慈英太子教中聚了一堆前朝餘孽的事向來保密,至今該教在百姓眼裡還是保佑牲畜多下崽的竈頭牆貼。
畢竟,“文州或今天或明天或者也可能永遠不會造反”這種話要是跑到城門口去喊,先不說當今聖上會不會被萬姓揣測是否年紀太輕壓力太大傷了頭腦,就算是真興起來了手段,也隻會變成從裡到外所有人清除異己的絕妙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