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王府裡也是一片春景正好,隻是不見人氣。
仁王,這位先帝的長子,雖生在帝王家,亦不缺才華能力,卻對權勢毫無興趣。
年少時隻悶頭讀詩讀文,到了封王立府的年紀,竟硬是辭别父親兄弟,跑到京郊的山寺裡躲着去了。
無論如何,隻是不肯與兄弟們争皇儲的位置,先帝沒少為此頭疼。明明是誰都想坐的位子,怎麼倒像是誰逼着他了呢?
好在沒愁多久,三皇子七皇子等一衆就熱熱鬧鬧打起來了。
先帝也就不再糾結,順勢同意了大皇子出家修行的請求。
因着他為人寬厚,與兄弟仁愛,得了一個“仁”字的稱号。
不過這仁王府卻是自立成以來空度十幾個春秋,一日也沒有逢過其主。亭台樓閣都添了些歲月痕迹,愈發顯得寂寥。
本朝之前,這裡曾是榮甯大長公主康雪的宅邸。據說極盡奢華,金翠鋪地,錦緞作障,一座院子可抵得上半個國庫。
不過,誰也沒真親眼見過。
眼下所見景色也沒那個意思,不過有些平常的樓台花樹,不知是翻修的時候斫去了還是傳聞有誤。
府中提早清理好了,下人們都被打發回家去,休一天假,隻留了個總管迎駕。這總管穿的很正式,看着卻不像個有出息的,回話時磕磕巴巴,頭幾乎要低到地裡去。
皇帝隻顧領着帝師往前走,打發安芰去應付他。那人跟在後面,戰戰兢兢報着情況:
“也不知道陛下要找什麼,奴才隻是讓人把各個地方都封上等着……”
安芰奉上當年施工時的圖紙,沈厭卿接過來展開,隔着帷帽的紗簾看不大清楚。姜孚湊過來,幫他掀開一個小角:
“您以為我們應當先去哪呢?”
帝師本來對此事沒報什麼希望,想着早些放棄早些回去,不耽誤皇帝做正事就是。乍被一問,更不知該怎麼答。
他歪歪頭,越過那白紗的底邊看向姜孚:
“……臣也沒什麼頭緒,不如先逛逛看看?仁王府的建築有名,臣也是仰慕許久了。”
按說他做少傅時就沒有去不得的地方,但因為某件事情,他對仁王相關的東西一直保持着一種微妙的敬而遠之。
至于得知鹿慈英身世後對榮甯的舊宅産生的好奇,則又是另一件事了。
姜孚欣然應允,将圖紙拿過去卷起來,好像真一點兒不在意了。沈厭卿兀自奇怪,卻見姜孚收好了卷軸又向他伸出手。
“這路不平,隔着紗又不方便,我牽着您吧。”
沈厭卿往前看看,石闆路掃得反光,就是閉着眼睛也未必摔得着,不禁失笑:
“那就多謝陛下——”
姜孚這睜着眼睛瞎編借口的能耐是越來越長進了,牽就牽,繞弄着做什麼呢?但畢竟是自己的君主,不能戳破其心思。
二人挽着手向前,正是各樣花都開放的季節,一時間竟像是回到了奉德十二年初見時。
一樣的春日,一樣的春景,故人仍在,舊情不改,不能不說是一件幸事。
白玉蘭盛放到極緻了,到處鋪着襲人花香。紫玉蘭還尚是骨朵兒,瘦棱棱地立在枝上。
桃李栽得不比披香苑多,不甚顯眼;葉子樹倒都是新綠嫩綠,一副萬物生發的景象。
姜孚本以為會見着些佛堂之類的建築,轉來轉去,竟連一個帶釋家印記的構件兒也沒見着。
這下心中才信了長兄與家裡一直不睦的說法。仁王府看起來體面,卻是個無主的空架子,隻這麼立着等待更替主人罷了。
他又想起京郊那座空蕩蕩的明光寺。
當年他滿懷希望爬上去,卻一點兒人煙也沒有見到,才懂了老師欲言又止的阻攔究竟是什麼意思。
崇禮二年的分别或是那時就埋下伏筆了——因為他們開始有互相隐瞞的事情,再不是兩個毫無間隙疊在一塊兒的心。
他幾乎能想象出帝師的語氣:
事情就是如此了,請陛下自己看吧。
待他查清了那是件多荒唐的事情,有着多倉皇的結局,才明白了母妃甯可抛下所有也要掙出這囚籠的原因。
奉德崇禮兩朝不過短短二十餘年,見不得光的事情已堆滿了倉儲。
天子的居處一塵不染,卻到處都濺着血腥。
他比母親稍幸運些……他有老師。
姜孚握緊了帝師的手。
帝師輕聲問他:
“怎麼了?陛下。”
他不想隐瞞,低聲回道:
“想起了些大哥的事情。”
沈厭卿歎了一口氣,示意安芰把外人帶下去,才稍稍回身,安撫似的捏了捏姜孚的手。
“求仁得仁而已。”
“都過去了,陛下萬莫為此太過憂心。”
……
先帝的大皇子,姜齊姜采薇,其實早死在了奉德十三年。
那也是所有蜉蝣卿最後一次齊聚。
他們私下把這件事做了些詩意的美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
“明光洩”。
一個“洩”字,是在說:
有人識出了他們這些草木的命。
因此這人雖死了,屍首也不知埋在何處,他們卻依然願意在心裡留一個位子。給這不識好歹,竟肯為他們說兩句話的“知己”,作一份小小的紀念。
……
燈明明很亮,他們卻好像都被陰影沒了頂。帷幔後兩個人影,一立一跪,又傳來先帝壓着怒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