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歲數就難免貪心,想要個善終。
他該殉的人和事太多了,竟陰差陽錯都逃了過去,眼下居然還敢挑挑揀揀。
沈厭卿見二十二張開了五指在他面前晃,回了神。
二十二抻着長音,脆生生道:
“沒想打擾帝師思量别的——但是主上說了,想聽帝師的意見,要我務必問到——”
不待沈厭卿說出推拒的話,她又搶出一句:
“您就當可憐可憐我!”
“我昨天就犯了錯,今兒個要是再不把事情做漂亮,八成就要被攆下去了——”
“帝師您是知道的,打奉德元年開始,還沒有不死在位置上的首席呢!”
“這要是讓我成了第一個,我可沒有臉回去見人了……”
這小姑娘扭捏說着,好像犧牲在任上是代代相傳理所應當的一條鐵律。
沈厭卿心中暗歎這體系害人,弄得這些年輕小孩都把去死當成天大的榮譽,一個個歪的不成樣子。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暗衛要是惜命,誰來惜聖人的命呢?
沈厭卿捧起蓋碗,撥了撥:
“聖人既然問了,我怎麼有理由不答?休要往壞處猜我。”
“餘大人我認得,奉德十五年惠親王提議北伐時,他沒跟着遞過折子。”
“不僅沒遞過,還奏了反對的意見。說是不到時機,妄動兇器不僅勞民傷财,還會牽動高處的禍事。”
“結果是被惠親王一黨打壓的怪慘,連升任的機會都錯過了。”
當年還稱得上是壯年的餘尚書,眼睜睜看着自己壓了十幾年的同科競争對手,踩到了自己頭上去。
僅僅是因為他直言上書,沒依附三皇子黨。
——當然,那位高高興興上位的餘大人的同科也沒蹦哒幾天,就被新上任的沈帝師清下去了。
沈帝師不管什麼七七八八的。砍了一把手,順手就拔了二把手,一眼也沒多分過來。
餘侍郎當了許久的侍郎,終于實至名歸做了尚書。
但在更久更久以前——餘尚書大概不記得這種小事了——在他被三皇子黨一陣猛收拾,又被同科的新上峰叫過去狠狠敲打過後,某一天,有一位青衣學子上門。
這學子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會被接見,所以也沒有遞上正式的名帖,隻交進去一張折着的紙條。
這雖不合規矩,但餘府的下人和善接了,幫他傳了。
餘侍郎坐在裡屋,接過來展開,裡面隻四個小字:
“大人悔否?”
若是平時,他會以為是三皇子手下的人繼續傳來的挑釁,打壓他還不足,要如此羞辱他。
可見字如見人,這四個字筆畫溫潤柔和,來人也許并無惡意。
餘侍郎理了理灰頭土臉的模樣,踱步到中庭去,卻不教下人開門。
這僅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失了大好前程,面臨着要當萬年老二的風險;
還可能因為明天上班右腳先邁進門檻,就被上峰告黑狀扔出京城的餘大人,好似忽然恢複了奉德二年剛考中時的驕傲和銳氣。
他隔着門闆,挺起胸,對外大聲道:
“餘某人向來憑良心說話,自然永不會有後悔之事!”
門外的學子叩了幾下門,朝門裡長鞠一躬,離去了。
幾年後,當沈厭卿做了帝師,不必再以那樣柔婉的筆迹示人時,他偶然捧起一本名冊,見到了熟悉的名字。
沈帝師曆來行事果斷,卻在那日罕見地遲疑了一下。
“良心”麼……
雖然各部都要照顧到——
但,這場拔釘子的大工程,或許可以從兵部先開始?
……
“就是如此了,安公公。”
“沈大人說餘尚書做事踏實,不會虛報;說北邊有事兒,那應該就是真有事了。”
“該遣人,再查查。”
“至于到底要不要動,要不要撥,還是陛下做主。”
安芰掌心托着張紙,忙不疊記着,筆尖幾乎擦出火星子。
皇帝在前頭,兩部尚書兩部侍郎也在前頭互噴口水,二十二不能過去,隻能叫他傳話。
他也不能直接說沈大人如何如何,隻能抄成小紙條再遞。
他寫完了,展給二十二看。二十二皺緊眉頭,艱難通讀,兩人一時間湊成着急的一堆兒。
好在不待二十二心裡泛起厭學,聖人就從前面過來了。
姜孚還是那身朝衣,繃着臉,沒什麼表情,但看得出聽前面吵架聽的十分煩躁。
他要過紙條,看了一眼就點點頭,說聲知道了。
又叫二十二,問道:
“老師問什麼旁的沒有?”
“有的主上,有的。”
二十二抿着嘴,小心道。
帝師飲罷茶水,下了床,未開窗子,隻站在窗前問她:
“這些話誰都能傳,你還有别的事要告訴我。”
二十二學着内侍的模樣,嘿嘿奉承了一句帝師英明。
沈厭卿回過身,正午高處射下的日光在他面上投出很深的影。
……
“仁王府那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