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門客在三皇子門下挂着,并做了一個小官。
見此不平事,他第一反應是核對二人戶籍。
這一對父女是逃難出來,無有路引過所。
父親三十四歲,小女兒九歲,稱其母親被鞑子擄去,生死不明;家裡的宅地也都被燒了搶了,失去了生計。
報了官,但同樣遭遇的人太多,未能得到安撫,隻好往南邊來逃。
自河水未化時就出發,一路颠沛流離,不認道路,隻往繁華處讨飯,不想來到了京城。
身份辨明之前,也不能随意定為流民;這二人無處可去,急需一個地方收留。
門客不敢自己私下安置,于是向上報請。
消息傳到惠王首席門客明子禮那裡,一度被按住了幾天。
據說是明首席在與惠王殿下認真探讨是否壓下此事,期間還争吵了幾次。
最後的結果是,惠王不僅用自己名下的宅子安排了住處,還親自探望這二人,毫無皇子的架子。
聽聞他們說起背井離鄉的經曆,竟當場落下淚來。
錄着戶籍的黃冊一正幾副,最先發現的小官本是想寫信給原籍驗證。
惠王卻用自己皇子的身份直接向先帝請求,要求查閱全國總庫。
先帝:…………
也罷,就看看下面到底要搞什麼鬼。
這一套漏洞百出的說辭,他不信自己最得意的兒子看不出來問題。
核對過後,發現這一中年男子确實如其所言,屬于北境茂州黃坎兒縣,喪妻鳏居。
但卻查不到那個小女孩兒。
男子解釋道:
自己十年前确實喪了發妻,但後又續弦,生下這一個女兒。
本就因為北境人煙稀少,事多常亂,出生時沒來得及登上。
又因着才九歲,沒趕上十年前的全國重錄。
先帝開國元年,錄過一次全國的戶籍。
念及萬民初定,流動變遷較快,遂奉德五年時特加一次再錄,此後就定為十年一次了。
今年戶部本就忙着張羅此事,又要為打仗的謠言操心物價,上上下下都忙的一個頭兩個大。
據說王尚書因壓力過大,夜半夢遊時竟攀樹倒挂,折了樹枝怪叫要捅死暗中傳謠那人。
這小姑娘方九歲,卡的倒是正正好好。
不過,這沒有什麼可懷疑的——這實是個大家都清楚,但誰也不願挑明的事情:
女子錄籍本就簡略,極容易被忽視;再加上有些貧苦的,吃不上飯時就賣兒鬻女,賣不出就丢了棄了,且常挑女孩兒先下手;某些未開化的地方,還有溺殺女嬰的習慣……
這一番折騰下來,許多人家都刻意“忘記”給女兒登記入戶,免得往後變動麻煩。
下級的衙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教化嘛,是個漫長的過程,哪能靠強抓逼迫呢?
戶部荊中和荊侍郎倒是年年上奏要求重視此事,說若規章不作改動,必會養成隐患。
可惜重要的事實在太多,先帝重視不過來了,一直沒理。
瞞報人口本該杖責六十,但這流民一路過來,早消瘦得皮包骨頭,眼眶深凹,誰看了也不忍心再罰。
且彼時彼刻,朝廷上下還是更重視邊地實際的情況。
先帝不召見,卻有許多人幾十年未發過半分半毫的愛民如子之心突然蓬□□來,争先恐後去見這二人。
聽他們一遍遍講幾月中的見聞,随後都學惠王的模樣,灑幾滴淚,再三感慨:
邊地的百姓苦哇!
回去就上更多的折子,與反戰的那一派鬥得更加激烈,誓要把我朝精壯都送到北邊去衛民驅虜。
不巧,兵部尚書年過七十,正走着乞骸骨的流程,要退下去了。
當時在任的二把手餘侍郎,是個不折不扣的反戰派。
三省之中,中書令空置,侍中和左仆射主戰,右仆射雖也去探過流民,但維持中立态度;
六部以内,多聲稱隻聽陛下的命令,随時準備着應對調動。
尤其戶部忙得滿地亂爬,見人隻閉口不言,說他們眼下說不出半句好聽的話。
主戰派稱他們并非目光短淺隻為邊境二三小事,而是陛下正是壯年,宜于磨砺兵甲,揚我國威,也是為子孫多做保障;
反戰派則說:兵者為兇器,此時并非萬不得已,何意非要勞民傷财?
兩派鬥争曠日持久,愈演愈烈,一時間竟容不下有人不選派别。
保持中立是上面的大人物才能享受的奢侈,下面的小官隻好各自選邊依附。
到了奉德十六年,鬧市之中居然常常發生兩派人士不願同坐一桌,要請一邊出去站着吃的荒唐事。
先帝看着這場鬧劇,面對着日日堆上來要求備戰的折子,隻冷笑:
好哇!那你們說,誰來領兵?
主戰派裝模作樣地讨論了許多日,奉上一個他們以為最合适的人選:
忠瑞侯,楊戎生。
先帝又冷笑。
都在這等着他呢。
唉!這局勢有些亂了,不妨停下來拆解拆解:
驅逐外族,是天大的功勞,領兵的将軍必要被大肆封賞,得萬民仰望。
此時距開國不久,武器尚鋒銳,赢面實在很大。可以說是無論誰去,隻要有點腦子,都不至于會輸。
楊戎生也是跟着先帝打過天下的。
雖然當時年紀小,隻颠颠跟在他爹後面,至少也沾了許多英勇血性,比後來武舉上來的強上不少,能力上來說是個好人選。
再者,說些不該說的,其他的那些開國武将,多是貶死的貶死,抄家的抄家……
實在是揀不出來了。
若不是忠瑞侯府每天宮内宮外連腳趾頭都在使勁,也當不上如今幸存的獨苗苗。
但,若是此時再立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