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
“左右是太醫院抓方子配藥,送來什麼我吃什麼就是了。”
“專人辦專事,陛下都信得過他們,臣還懷疑什麼呢?”
姜孚愣了一下,語氣低落了些:
“也是沒有辦法……”
既然是蠱,再好的大夫來也不對症,未必拖得住它的進度。
可眼下又沒别的辦法,最大的希望還在去文州的路上呢。
沈厭卿歪了歪頭,将目光斜着挑上去看自己的學生:
“陛下不高興啦?”
“臣聽陸太醫分析了這許多,倒是覺得……”
“畢竟是宮裡的太醫,開的方子比鹿慈英精到不少呢。”
小皇帝聽了這句,偷偷心花怒放了一下。
沈厭卿看在眼裡,會心一笑,伸手去拉他。
“禦書房那邊也把東西都送過來了。”
“陛下就且放寬心,由着臣伺候您批折子吧。”
……
生活一這麼規律起來,就好像容易讓人忘了今夕何夕了。
事實上,沈帝師從前陪皇帝批折子的日子也沒有多少。
大多數時候他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在忙自己的事。
再加上又不願意摻合進政事裡,讓剛剛上位的小皇帝疑心;
沈少傅名義上是權傾朝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實際上隻是在一門心思清理舊事。
要說權力……
咳,确實也不是沒有。
但那是因為姜孚信任他,才交到他手裡的。
他也隻覺得是暫時借用,沒打算長久占着。
在這一點上,他還是可以說是問心無愧的。
他這人向來本分,尤其在關乎姜孚的事上,他從不敢逾矩半分。
……
臨睡前,燈油正恰巧快燃盡了,照的屋裡頭昏昏的。
沈厭卿倚着床頭。
看着拆得日漸素淨的屋裡,他總有些想笑。
要不是皇帝今晚還睡在他身邊,他真以為自己是失了聖心了,連住處都要被拆幹淨。
連個好的地方都沒得住,這才是他回京前心裡頭的預判;
而今反而複現許多年前的相處方式……
放在幾天前,他就是做夢,倒也不敢這麼想。
姜孚解下外披,坐在他邊上,見他嘴角帶着笑意,也笑着問:
“老師是舍不得了?”
“待到晚些,學生還能換來更好的。”
“先前布置時,以為事事都盡美了。”
“待到現在回過頭來一看,總覺得處處都還差點意思呢。”
沈厭卿坐起身來,幫皇帝解下發冠發帶,舒了舒壓出痕迹的頭發:
“陛下是覺得,臣在文州無事,回京反而舊病複發,是因為宮中有應蠱的引子?”
姜孚自然地從老師手中接過東西,放在床頭案上:
“嗯。”
“暫找不到是什麼,總要先都換一換試試。”
他本是自己決議做了這件事。現下被老師挑明,也不見一點藏了私心的尴尬。
反倒是神态無比自然,享受着二人間心有靈犀的默契。
老師向來聰慧解語,看穿他也不算什麼難事。
這位小皇帝此時怕是忘了,自己為了不叫别人看穿心思廢了多少功夫;
但凡他平日裡能多半個表情,多說一句透露喜惡的話,階下的群臣們也不知各個都鍛煉成腦補大師。
可獨獨對着這一個人,他恨不能把心都捧出來,剖開來成一片一片的,讓對方看個清楚仔細。
姜孚吹熄床頭最後一盞小燈,上了榻,解下床帳的束繩。
這些事本該宮人們來做,可是他不願意自己與老師的獨處被人打擾。
那麼親自多做些事,也就不是麻煩,而是心中另外生出的甜蜜了。
一片黑暗中,他感覺到老師伸手過來,覆住了他的手。
“會找到的,很快的。”
“臣這些天越想越通,漸漸覺得……”
“若能有那樣的福氣,臣也願意一直伴在陛下身邊呢。”
沈厭卿阖着眼,輕聲道。
他還是想不出是什麼。
宮裡的東西太多了。衣物,飯食,香料……
他沒有頭緒,但——
他聞出,姜孚身上的龍涎香氣息變淡了。
……
沈厭卿又做了夢。
他看見姜孚坐在風裡。
少年人的身材已經開始抽條,因此顯得格外瘦削,卻有精神。
風很燥熱,很幹,夾着些零落的杏花瓣。
這是個春天。
小皇帝穿着明黃色,看起來心情很好。
他手中拿着一張粉色的描金花箋,翹着腳,似乎正哼着什麼小調。
沈厭卿靠近幾步,見對方沒有反應,就知道是看不見自己,因此又放心上前。
歌聲傳過來,像隔着水,含含糊糊,内容卻很清楚。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
一聽了這句,沈厭卿心中就冒起後面那些,不由得愣住了。
他接着聽下去,果然聽到姜孚又唱:
“……一生休。縱被無情棄——”
怎麼會呢。
沈厭卿不知出自什麼緣故,竟笑了笑。
或許是因為姜孚反反複複向他強調那些信賴和愛意,他也多了些自負吧。
向來隻有君王厭棄臣子,哪裡會有臣子抛下自己的君王呢?
他正想着,卻見明黃色衣服的小少年眼睛一轉,定在他身上。
姜孚從坐着的地方跳下來,将手中的花箋遞進他手裡,笑的自在。
他臉上帶着些青年人獨有的羞澀,口中卻還是唱完了那最後幾字。
“——不能羞。”
無羞,也無悔。
沈厭卿看着這學生看向他時眼裡的光,心中就無比柔軟。
如此堅定,如此純粹的愛。
或許他才是那個有福之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