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風經曆這一番實在是顯得體面了太多。
小皇帝端坐案後,叫他起來回話,問他一句:
“風愛卿這些年不得重用,心中可有怨怼?”
這話從何而來呢?
看不懂皇帝想說什麼,但也不能亂答。
風采青将聲音壓低,平靜答道:
“臣是陛下的門生,自然陛下要臣做什麼,臣就做什麼。”
“為朝堂,為萬姓,做事豈分輕重高低?”
“臣隻怕自己做的還不夠好,絕沒有自怨自艾的可能。”
答得這樣圓潤又滴水不漏,不知道的還以為風經曆今年六十有二,在朝廷混過五十載有餘。
皇帝滿意颔首,随後是沉默,不知在想什麼。
風采青也低頭肅立,不去直面天顔。
他餘光看見有人從旁邊的小室轉出來,一身杏紅,還道是内侍;
那人卻停在他身前,聲音溫和,帶着些許詫異:
“經年不見,怎麼鬧成了這副樣子?”
“擡起頭來看我——嗳,如今我還得稱你聲大人了。”
年輕人到底缺些定性,猛地擡頭,正看見沈帝師那張熟悉的臉。
其實他也隻遠遠見過幾面,送别那日更是隔着簾子。
可過了這麼多年,說話的聲調他竟記得清清楚楚;
就好像有仙人挾着他那些葬在許多年前的青春氣盛,駕着祥雲,翩翩然回來喚他。
如驚雷,如焰火,燒盡了枯樹死去的皮,而後就是萬木勃發的新生。
他張張口,卻不知道該如何在禦前表現這番重逢的驚喜:
“帝師……”
這是最合适的稱呼了。
從帝師方才那句話來看,其目前雖被召回京城,但還未起複,尚是七品的地方官。
若是私下見面,他自然願意叫一聲沈大人;
可是在聖人面前,他就不敢出一點兒錯。
陛下為何召您回來……?
風采青不敢問,他以為這是夢中,或是幻覺。
但萬一這真是現實,那就一定是好事。
他看見帝師身上穿的是紅色,就知道這是聖人特别恩準過的。
否則,大楚服色逾制是重罪,即使是常服形制,往往也難以避開。
帝師穿這件紅,陛下允許帝師穿這件紅,就已經擺明了二人的态度。
情況其實不危險,反而很安全……吧。
“采青見過帝師。”
風采青不知該說什麼,隻能深揖一禮,以示敬重。
拿出後輩姿态來,品級上的差異就多少可以削弱些了。
皇帝在帝師身後站起,繞過桌案走出來,站到了帝師身邊,神色平和。
沈厭卿和聲道:
“陛下都與我說了,你文章寫得犀利,幫了他幾次。”
“隻是苦于種種原因,一直不得提拔你,這些年也辛苦了。”
“我……”
怎麼會辛苦呢。
能得聖人的直诏本是榮幸,而不得晉升也是因為他六年前那一遭後再不拿筆,是他自己的原因。
反倒是帝師竟和他一個六品小官這樣說話,真是看得起他……
風采青局促,有了些二十六歲該有的樣子:
“隻是不知,這一次是陛下要見我,還是……”
還是帝師要見他?
當年追車追出去二十餘裡,而今竟當面被對方叫來見了,風經曆一時有些恍惚。
“是我們都想見你。我與陛下向來一體,自然隻有一個心思。”
這話說的很有分量。做臣子做到這個程度,已經足以得到所有人的仰望和羨慕了。
皇帝也點點頭,表示贊許,風采青心中頓時多了些安心。
沈厭卿向他手中塞了兩張東西,不待他看,搶先道:
“如你所見,我現下還是個七品閑職;”
“可你若是願意襄助,陛下起複我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你若是不願……不強求,隻是這兩張東西就不能給你看了。”
這兩句話說的誇張,其實都是玩笑。帝師把他當成後輩,拿這些東西釣他。
豈不知他對陛下一片忠心,又怎麼會拒絕派到頭上的責任?
雖然不知原因,但既然選中他,他就不能退縮。
風采青想跪聖人,奈何有兩個人站在身前,空間不夠,跪不下去。
他隻好站直了認真道:
“臣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還有為帝師。
這種情況,為陛下就是為帝師了。
随後他毅然看向那兩張紙上的内容,好像在怕帝師後悔收回。
一張墨色深綠,落款是“文州鹿慈英”,是為慈英太子教報告文州異常的那封信;
另一張則濺了些微不可見的血點兒,結尾簽了個桃紅色的押:
“二十二錄過閱過謹呈上”
風采青瞳孔一縮。
沈帝師則再次開口,語氣中帶了些消沉和寬慰:
“唉……是二十二無疑,但不是你認識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