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時都說,沈殊能以女子之身穩穩控制住整個家族,實屬奇特。
人心偏見,倒是都忘了她當時不過也十五六歲。
若是楊家的楊駐景,能在這個歲數有這般出息;
恐怕人人都要去楊老侯爺墳頭酹上數十斤酒,回來大聲宣揚自己見過了沖天的青煙紫霧吧……
……
風采青回神,聽見那女子已經得了問話,正在回禀:
“小姐一切都好,教我代問頤大爺安,說改日來親自拜會。”
“頤大爺”,稱呼的就是沈帝師了。
看來沈家并不如這些年傳的那樣,在帝師離京後背信棄義,甚至落井下石。
“家中人已重新點數過,元年六十八個,這些年折損精簡,沒有新增。”
不對。沈家明明有上百口……
“到今日能動用的,尚有三十二人。”
“——倒是恰與我年齒相同了,好記得很。”
帝師拈起茶碗的蓋,撥弄兩下,風采青頓時聞見一股深重藥味。
再看過聖人的臉色,心中頓時有了些猜測。
他聽着那所謂“折損”,不明情況,卻莫名猜測背後又是許多條……一樣的人命。
見帝師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雖知道不該,心中還是不大舒服。
沈家似乎與外界所想有很大不同。
尤其是,這女子剛才稱桃粉衣服的二十二為“首席”……
風采青心中一動,又聽見帝師嗓音泛泛,帶着點漫不經心道:
“陛下讓二十二收編你們,你們謝過恩了沒有?”
叫雁姑的女子深深一叩首:
“陛下的恩德,沈家永不敢忘。”
“無論是二年前後,沈家一直忠于陛下。”
“雖比不上首席一脈的能力,可事事都盡力盡心。偶有差錯,也都處理下去了。”
“——那麼我該勸陛下賞你們了。”
沈厭卿微笑。
雁姑伏地不起:
“沈家隻求不成首席們的拖累就是,絕不敢居半分功。”
“帝師若有疑慮,雁姑願意剖心為證。”
剖心……應該不是真剖吧……
風采青越聽越覺得,自己坐在這裡實在是十分不合适。
他以前好奇二十二的事,現在真有機會見證了,反而覺得頭皮發麻。
術業有專攻,術業有專攻。
同時他也疑惑,帝師這幅言語夾槍帶刺的樣子,六年前才是常見。
方才和他說話時,可不見這樣的刻薄。
似乎是意有所指……
沈厭卿抿一口藥湯,半阖着眼睛:
“我不疑你們。”
“如今也不在我手下了,該聽誰的話,你們還算是清楚。”
“直起身來回話。”
雁姑聽了這兩句,不但不起,反而将身體伏得更低。
她鬓邊的豐潤珠钗,此時顆顆真珠都緊貼在地面上。
“……唉。”
“我并沒有惱,你們做這幅樣子是給誰看?”
——“你們”?
風采青一驚,視線從沈家來的人身上移開。果然看見皇帝凝眉不語,二十二更是一副局促樣子,手裡的帕子不覺間撕得更碎。
“事到如今,是你們遞給我話柄。我要問了:”
“往文州去的車上,到底裝的是什麼?”
“是摹本,還是原本?是取到的其中的一二成,還是——全部?”
沈厭卿的語調陡然一提。
幾乎像是把刃,指向在場所有人。
雁姑擡起頭,眼睛裡适時閃過些驚懼,但一個字也不說。
二十二更是不知何時就收斂了氣息,好像真變做了個金玉堆成的擺設,杵在原地。
最後,還是皇帝先行打破了沉默。
“……老師勿要動怒,學生知錯了。”
帝師閉上眼,向後一靠:
“微臣沒有。”
“陛下體諒臣身體不好,竟然願意為了臣冒這樣大的風險。”
“臣感動還來不及,如何敢有怨怼?”
風采青十分想逃離現場。
眼見着君臣并坐變成了師生訓話,他連頭發絲都在試圖遠離飓風中心。
若早知道留下來要見這種世面,他甯可四肢着地爬出去也不會坐這張椅子。
“文州路遠,來回幾次,實在是會耽誤太多時間……”
“老師怨我冒險,可學生隻以為,若是任意耽擱,那才是會鑄成大錯——”
沈厭卿緊閉了一下眼,又睜開,掃視一圈。
風采青看懂了,這是不願意在人前發作,要給自己的學生留面子。
聖人卻又追了一句:
“鹿慈英先前就請求文州駐軍做預備,若有不測,就立即圍山剿山。”
“這樣安排之下,即使他或是慈英教内部真有異心,至少一時半刻也說得上是穩妥!”
“——‘一時半刻’?陛下也知道是‘一時半刻’?”
“臣在文州住下六年,尚不肯多信那前朝餘孽一個字;”
“陛下倒是用人不疑,遙隔千裡就定了心了!”
帝師說到激動處,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南面方向。
風采青聽的如芒在背:
這些天前朝雖在讨論用兵與否,但到底外面算是太平。
誰知暗地裡,南面的地方軍居然已經有所調動……
“凡事做前,該有個度量。這樣的道理,不必說,陛下比我還懂。”
“可是要是因為臣這幅殘軀壞了規矩,那臣還不如留在文州!”
沈厭卿最後幾個字咬的很重。
人人都聽出來,他說的不是“留”,而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