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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慈英憔悴了,眼睛卻比以前更亮。
一更鼓響的時候,沈厭卿在文州府衙中見到了他。
這年輕的神王太子依舊鮮妍出世,衣袂飄飄;
行走間好似有神光在腦後搖曳,踏過的地方幾乎要生出蓮花。
容貌比之新開的芙蓉尚能勝過三分,儀态較于錦簾後的神像還要更加端莊。
隻要一見了他,便知先前朝堂上出現的神像是假。
此人就該一生一世都如此恬淡美好,怎會被那樣的殺伐之氣染了心?
如此完美的一尊行像,見到舊友第一句話,竟是問了個最有人間煙火氣的問題:
“叔頤可吃過了?”
沈厭卿失笑,也隻好答:
“是。慈英要邀我去何處呢?”
同于山中相處六年,他隻聽半句話就能聽出對方的意圖。
鹿慈英朝他笑——唯有這時的笑容才是真心實意的——挽起手中紅線,像是拈了個訣。
“叔頤的身體要緊,自然不敢讓你久等。”
“明日日出之時,解藥便可制好了,隻是要在皪山那邊。”
“山便不要你再登,小童會送到山腳臨水處。”
“今夜月色難得,叔頤可願與我一同夜遊禮湖呢?”
……
禮湖是此城最大的水系。
支流盤繞蔓延,幾乎将文州托成了一座水上城。
水綠連着山青,尤其盛産莼菜蓮藕,隻可惜還不到季節。水又甘甜,常釀作酒。
家家都有小船,小孩子不到十歲便能劃動自如。
若要到哪裡去,哪怕是加上登船系船的時間,也比過橋繞路快上八分。
雖然如此說,石橋木橋亦是不少。
夕日将傾之時,站在一座橋的最高處,西面便可目見重重拱橋與水面倒影套作一疊又一疊;
便可見火紅的霞光自橋洞下穿出,恍若無物可抵,燦然刺入客心。
那時才叫人愁苦——再高遠的志向也抵不過對故土的思念,再堅韌的宦遊之人也不由滾下熱淚。
景色再美,終究不是魂夢安心之處。
——這是沈厭卿曾在文州閱過的風光。
他愛山水,可是并不愛此處的;
因着他知道,他不屬于這裡,他不過是流落到這裡,苟且着尋一個避雨歇腳的地方。
鹿慈英與他亦是相同,又有不同——慈英太子降于皪山,也終将于皪山上歸去。
倘若離開自己的法場,便做不成神仙了。
幸而此時隻是仲春的夜晚,并沒有那些令人惱恨又多想的景觀。
隻有夜色如水,水如夜色。
荷花未開,藕亦未熟,唯有卷卷嫩葉挺立如梭。
可是隻要一臨近那無垠般的水面,沈厭卿就好像看見了昔年碧色連天的荷花。
或許他們這兩個遷谪之人真有過在山水中得樂而忘憂的時刻,可是如今看來,大多不過是刻意扮作豁達。
沈厭卿沒有讓任何一人跟随,隻他們兩個——他知道有些話隻有摒退了旁人才能聽到,亦不信舊友會害他。
他們并肩而行,一路無話。
冷月無聲,銀光盡灑。
白日鬧市的盡頭是一處小船港,盛夏時借出許多遊船,作采蓮折藕的仙車;
其餘三季随心挂着,随人去乘;無人乘時,就任湖水在船底繞上藻荇。
鹿慈英抽出腰間寶劍——沈厭卿這時才确信那是把劍——往系船的樁子上一敲;
碧綠而白的麻制船纜便脫下來一條,柔蔓似的垂進水中,帶着船身一蕩一蕩。
神王太子悠然俯身,将浸了水的攬繩拾起挽在手中,牽緊了:
“請上船吧。”
沈厭卿輕咳兩聲,邁進這無篷的小船,花了幾步才站穩。
他回首一笑,嘲弄似的:
“怎的不登船再解纜?如此,你要上來豈不是麻煩許多?”
鹿慈英矜然持着笑意,也不怕他說:
“我自幼長于此處,叔頤難道忘了麼?”
他伸出足尖,點上船頭,又漸行而下;
本該是極驚險的動作,卻不見船身有半分動蕩起伏。
仿佛他踏上的不是一艘小小的舊木船,而是天人才能行過的玉階。
千年不腐,萬年不蠹,與天地同恒久,與春秋一死生。
他捧着的船纜纏着新藻,倒像是朝奉雲中玉京之人才能摘下的一莖翠玉芙蓉。
鹿慈英将那枝綠意盤在船尾,與友人擦肩而過,行至船頭,由由然抱起槳。
月至中天,風正起。
吹皺水面,一如萬頃碎銀。
槳聲柔軟,劃開渌波,回環往複。
船艙裡很幹燥,沈厭卿慢慢躺下去,枕在龍骨上,星漢銀河都在他眼前搖過。
“慈英。”
他聽見自己說——他放松得太過了,魂魄都飄出去,隻能像個看客似的聽自己說話。
“嗯?”
撐槳的人并未回頭看他,聲音卻溫柔。
“你身上有血腥味。”
或是覺得這一句尚不夠明了,沈厭卿擡手遮住一半的視野,從指縫裡去看夜幕。
他補充道:
“——你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