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淳于臨睡得熟極了。以前夜間,就算他睡着再熟,隻要輕輕叫他一聲,他都會醒來。隻要她不開心,她就會給她講笑話,給她做吃的。他說她的蚌殼,是整個東海海族裡最漂亮的。
河蚌在他胸口趴了很久,最後終于知道,他不會再醒來了。
四千多年啊,師父、師妹、師兄,還有他,他們一個一個,都離開她,獨自去了。
她從他身上爬下來,滾落到地上,她真不願死。如果連她也死了,那些美好或者凄涼的聚散,那些曾經深愛過她的人們,還有誰去記得呢?
可生命又哪有永無止境呢?
她必須勇敢,迎接這場起滅循環。
她爬到門口,又回頭望,陰影裡淳于臨安靜地沉睡着,仿佛閉上眼,還能看見他溫柔如初的笑容。
打鬥聲越來越近,河蚌雙手早已鮮血淋漓。殿内的鳴蛇已經被除了大半,蛇屍堆積如山。那條上古鳴蛇背生四骥,正與衆人冷冷對望。江家人已經發現了江浩然的異常,容塵子一眼看見了從鳴蛇身後爬出的河蚌。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邊還站着另一個河蚌,身材熱辣,言語嬌俏。比起她,這時候爬出來的河蚌簡直像個肮髒的死屍。
可是容塵子一眼就看出來那才是她。盡管臉上一片血污,她的眼神卻是那麼的幹淨、明亮。那種隐忍的痛苦之中甚至略帶了一絲得意,好像在插着雙腰大聲嚷:“格老子的,臭鳴蛇,老子還不是爬出來了!”
她笑着揚起法杖,容塵子與她對視,唇際在笑,眼睛卻在流淚。他閉上眼睛,回身擁住身邊的假河蚌,在錐形刃刺出的片刻突然出拳,以寸勁将她的掩體連同胸口的蛇身一并打碎。皮下連肌肉都碎成血沫,肌膚卻絲毫不損。公鳴蛇未看出異樣,它扇動四骥,正欲噴火。
河蚌舉起法杖,腥紅的光線照亮了大殿,鳴蛇這才發現了她的存在。它也吃了一驚,忙不疊甩尾将它卷起來。它卷得那麼用力,整個身體都盤在了一起。“小何!”容塵子凄厲地呼喊,河蚌已無法回應。她的每一寸骨骼都被蛇身的力量絞碎,但是沒有血,沒有一滴血。
她閉上眼睛,不願自己的死相太難看。鳴蛇還要想風、水靈精,那畢竟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寶。它将河蚌卷到身前,突然想到什麼,瞳孔中露出驚恐之色。河蚌無聲地扯了扯嘴角,突然砰地一聲巨響,整個大殿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一片血霧。
橫飛的血肉布滿了整個大廳,隐約還有法杖的碎片。千年的河蚌,誰知道她殼裡儲着多少珍珠?全部爆炸開來,即使是公鳴蛇這般上古的神獸,也畢竟是血肉之軀,如何抵擋?
它的蛇身被炸得四處都是洞,内髒外溢,其景越發猙獰可怖。他瘋狂地想要找到河蚌的殘肢再将她撕成碎片,然後他遇到了同樣瘋狂的容塵子。這已經不再是一正一邪的較量,容塵子目眦欲裂,用盡身上所有金色的符咒,什麼道法、什麼天綱、什麼倫常?
他眼中隻剩這漫天血雨。記憶裡伊人笑靥如花,語聲嬌嬌脆脆:“我不騙你……我喜歡你。”
為什麼一句喜歡,要用這樣多的血淚才能證明?為什麼原本最溫馨甜蜜的表白,一定要臨到最後、無法挽回之時,才去相信?!
江浩然在角落裡找到河蚌的身體,那柔嫩的肌膚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她的瞳孔已經全然失了焦距,那聲音又沙又啞,像鐵器相刮。這是一隻最是愛美的妖怪,四千多年來最狼狽髒污的時刻。可她卻笑着,她看不見任何人,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還是笑着:“當我還有真心的時候,總是遇不到對我真心的人。後來終于遇到了,又被嫌棄沒有真心了。”
江浩然想替她捂一下傷口,但她身上的傷真的太多了。他隻有看着那血不停地流,河蚌還在喘息,但是身體……漸漸感覺不到痛了。她淺笑:“容塵子……能夠打赢鳴蛇吧?”
江浩然握着她的手,将臉貼在她耳邊:“能。”
她聲若夢呓:“江浩然,我欠你們的,已經還了。你們欠我的……我不要了。”
江浩然靜默許久,緩緩松開她的手,那皓腕無聲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