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騰起,一整盅湯頓時全潑在了霍無咎的腿上,沿着衣袍的布料,淋漓地往下滴。
四下的侍女們發出一陣驚呼,後頭的孫遠也驚得跳了起來,匆匆扯過一塊布巾替他擦拭。
唯獨坐在那兒的霍無咎一動不動。
滾燙的湯澆在身上,即便隔着衣袍,也依然是疼的。
但是皮肉上的疼,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他隻垂下眼,看向他的雙腿。
他眼看着她故意将湯澆在他身上。那番舉止落在習武之人眼裡,是最為拙劣的慢動作,但是他卻躲不開。
因為他的腿不能動。
這種羞辱,比肉、體的疼痛來得難捱多了。
片刻,霍無咎擡起眼,淡淡看了桃枝一眼。
她若不是個女子,他定會百倍奉還,将那滾燙的湯水,盡皆灌進對方的喉嚨裡。
但他從不會對女人動手。
但是隻這冷冽陰戾的一眼,也讓桃枝吓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接着,她回過神來。
她這是在做什麼?這殘廢居然還瞪她,她竟然還怕了?
她有什麼可怕的,反正王爺今日也不在府中!院裡如今獨她說了算,她就不信旁的奴才敢去跟王爺嚼舌根,也不信這個殘廢有臉去找王爺告狀!
桃枝立馬眼睛一瞪,冷笑道:“怪奴婢手下不留神,不小心絆了一跤。隻是主兒竟不知道躲開些,不然,也不會燙到您。”
接着,她一擡眼,便看向了後頭的孫遠。
“你這奴才怎麼也這般笨?讓你在這兒伺候,是讓你給主兒推輪椅的,在那兒杵着做什麼?笨成這樣,明日還出去掃院子算了!”
平日裡王爺本就在安隐堂待得少,孟潛山又是走哪兒跟哪兒,因此她素日在這院裡作威作福慣了。
周遭的下人,自然是想罵就罵,罵完了,還會有幾個膽大些的來勸慰她,替她打圓場。
但這會兒,她一股腦兒地罵完了,房中卻靜得落針可聞。
她喘了幾口氣,皺眉四下看了一眼。
便見滿屋子的侍女,各個兒低垂着頭,像一群鹌鹑。
桃枝打量了她們一番,不悅地皺了皺眉。
怎麼,今兒屋裡多了個小妾,就把她們吓成這樣?不過是個路都走不了的殘廢,有什麼可怕的。
她冷哼一聲,轉身便要走出去。
卻在回過頭時候,看到了站在房門前的兩個人。
桃枝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
“王……王爺!”
——
江随舟在書房中一直待到暮色四合。
早便有請柬遞來,是工部的兩個官員請他夜裡去喝酒。江随舟初來乍到,連自己酒量怎麼樣都不知道,想來想去,還是不敢倉促去赴宴。
于是,他拖了一會兒,幹脆讓孟潛山親自拿着帖子去回了,說他昨天夜裡沒睡好,受了風寒,今天在府上養病呢。
也幸而他是個出了名的病秧子,故而這借口找得頗為順利,那兩人也沒再強求。
待處理完了這事,江随舟才出了書房。
雖然自己房裡如今塞着頭兇神惡煞的病虎,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吃晚飯了。
卻沒想到,剛走到自己的主屋門口,他便正好聽到桃枝在陰陽怪氣地責難霍無咎。
那丫鬟正站在桌前,将坐在輪椅上的霍無咎擋得嚴嚴實實,此時正叉着腰,尖銳的嗓音遠遠就能聽得到。
孟潛山看到這場景,臉色一變便要開口,被江随舟一擡手,制止住了。
雖看不到這丫鬟的正臉,但是從她的衣飾可以看出,正是今天中午搬箱子撞到霍無咎的那個。江随舟本以為自己訓斥了她一頓,她就不再敢了,卻沒想到這丫鬟竟能嚣張至此。
江随舟一時分不清,她是嫌她自己命太長,還是嫌他江随舟的命太長了。
他隻靜靜看着她趾高氣揚地發作,再看她轉過身來驚訝地看着自己,再吓得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江随舟看她哆哆嗦嗦的模樣,有些無語。
這會兒害怕有什麼用?剛才對着霍無咎兇神惡煞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害怕?
他向來厭惡有些人的這種劣根性。
他作為一個千年之後的人,自認對生命和人格保留着該有的尊重。但是,偏偏有些人,被尊重了人格,卻要去踐踏别人的;本就是受人奴役,轉頭卻要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去奴役其他人。
孟潛山見江随舟冷着臉不說話,忙上前一步,冷聲道:“桃枝姑娘,好大的威風啊!您倒是還記得霍夫人是主子?奴才見您這幅模樣,是把自己當成了主子呢!”
桃枝顫巍巍地一個勁磕頭,匆匆狡辯道:“王爺,奴婢沒有!是……是給夫人推輪椅的小厮!他推着輪椅撞到奴婢,奴婢才不小心将湯灑在夫人身上的……”
“本王是瞎了嗎?”
江随舟皺眉,打斷了她。
桃枝被吓得一哆嗦,腦門碰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擡起頭來。
江随舟收回目光,淡淡道:“孟潛山。”
孟潛山立馬意會,忙道:“還留着她在這兒礙王爺的眼嗎?拖下去!”
立馬有廊下的兩個小厮上前來,将桃枝拖走了。
江随舟知道,孟潛山會替他處理好。他按了按眉心,走到霍無咎的面前。
他腿上此時濕漉漉的一片,旁邊的湯盅上還隐約冒着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