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帶着“這人怎麼加價還加得這般實惠”的疑惑,那人還是将信交給了孫遠,又由孫遠交到了霍無咎的手上。
霍無咎看了一眼手裡的信封,擡起頭,審視的目光落在孫遠身上。
孫遠被他看得心虛,大氣都不敢出,在那兒站得像根竹竿。
“誰讓你送來的?”霍無咎壓低聲音問道。
孫遠結結巴巴:“不認得……”
霍無咎道:“我是說,許你送信給我,是誰的命令?”
王爺不讓說的!
孫遠抖抖嘴唇,一言不發。
看到他這幅模樣,即便他一個字沒說,霍無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時也跟着父親回過一兩次邺城,從來不記得自己跟這位靖王有過一面之緣。
他能說出心悅自己的話,就極其離譜。但是,聯想到他這幾天的表現,好像又是這麼回事……
那副色厲内荏、強作兇悍,又莫名待自己極好的模樣,似乎都有了解釋。
但是……
他非要動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罷了,這幾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關注照顧自己,霍無咎也看在眼裡。不過……
他拿着信封的手,緩緩地在紙質封面上摩挲了起來。
他可是敵國押解在此的戰俘,這種東西也敢往他手裡送,他一時不知那個靖王是膽子太大,還是人太傻。又或者說……
霍無咎不解地皺了皺眉。
感情一事,真能将人蒙蔽至此,連家國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後面去?
兵法權謀,他向來精通,但是涉及到這種東西,他便一片空白。
沒經驗,使得他一時間失了判斷力。
他的陣腳忽然有些亂。
仿佛自己再有什麼籌謀和算計,都是仗着對方的偏愛而肆意欺負他似的。
——
待孫遠頗有眼色地退下去後,霍無咎打開了手裡的信封。
信紙被人攥得有些皺,依稀可見那人在寫信時,是何等的義憤填膺。
霍無咎擡眼看向窗外。
孟潛山正在院中跟送來輪椅的木匠說些什麼,那木匠匆匆地拿紙筆記錄,想來是孟潛山在讓他修改。一見孫遠出來,孟潛山連忙将他招呼了過去,竟是讓孫遠坐在輪椅上,由着孟潛山在院中推來推去。
應是在試那輪椅是否結實。
霍無咎垂下眼,将那張信紙打開了。
【下官與老侯爺分别,已有十載有餘。至浔陽一役,悲憤交加,實難自已。奈何食君之祿,别無他法,而今雖同在臨安,亦無顔面見将軍也。】
字到這兒,已經被淚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無咎皺了皺眉,先将信翻到了最後一頁的落款處。
紀泓承。
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沒什麼将領,他父親的舊友婁钺就是其中之一。寫信這人,應當是婁钺當時在軍中的下屬,如今領了個兵部的差事。
霍無咎将信翻了回來。
這人懊惱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他倒是并沒放在心上。
當年先帝因着忌憚霍家,在戰事吃緊時刻意斷援兵、斷糧草,戰後還尋了罪狀要滅霍家滿門。他父親起兵,原就是因着與先帝的深仇大恨,與家國無關,自然牽扯不到旁的同僚,也不需要他們跟着一起造反。
忠君報國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因着兄弟義氣一同起事,是江湖中人才會做的事情。
霍無咎的目光淡淡掠過了那幾行推心置腹的話,徑直往後看去。
接着,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官知将軍如今處境艱難,萬望将軍忍辱負重,卧薪嘗膽。
靖王其人,絕非善類,今日朝會之上,還同陛下污言穢語,不知羞恥,竟于朝中大談與将軍床笫之歡。此後,陛下令将軍面聖,其人厭惡之情竟溢于言表,即便舍棄宗廟修葺之權,也要将将軍囚于後宅。
可見此人之肮髒卑鄙,萬望将軍保重。樓将軍而今于嶺南剿匪,下官人微言輕,而今束手無策,實在難報老侯爺當年之恩。但望将軍放心,若有用到下官之日,下官定竭盡全力。】
短短的一封信,到這兒就結束了。
霍無咎将信拿高了些,遞到了桌上那盞孫遠特意為他點起的燈上。
火苗舔上信紙,立馬将一角燒為灰燼。
卻忽然,霍無咎又将信從火上抽了回來。
他拿着那封已經被燒殘了的信,目光頓了頓,又落在了倒數第二段話上。
他竟不由自主地,将那段話看了好幾遍。
待他回過神來時,竟是快要将它背下來了。他微微一愣,欲蓋彌彰似的将信遞到火上,連帶着信封一起燒了個幹淨。
火苗在他的眼中微微跳動。
霍無咎盯着那火苗,眉頭皺起了幾道溝壑。
他着實沒有想到……
即便他父親的故交舊友,也知道什麼是明哲保身。但是,那麼個跟自己毫無交集,瞧上去色厲内荏的、膽小的白兔子,竟會在朝中替他周旋應對,甚至連到手的權力都可以不要。
……隻是為了讓他少受江舜恒的羞辱罷了。
他從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被一個肩膀這般單薄的人,護在身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