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沉行至他身後道:“陛下,微臣有個不情之請。”
燕赫循聲看去,目光随着蘭沉緩緩跪下的身子垂落,帝王眉梢蹙起,“何事?”
他語氣冷冽,天子威壓如同黑暗的陰影,靜靜地盤踞在心頭,讓人無法擺脫。
蘭沉以為他為适才的誤會生氣,打算先将匕首擱置在此,等燕赫氣消後再想辦法回來取。
此時此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聽見燕赫問起後,他毫不猶疑說道:“微臣想出宮一趟,還請陛下恩準。”
燕赫聞言無關匕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瞥向他腰間挂着的禦牌道:“腰牌可随意出宮,為何要多此一舉請旨?”
蘭沉道:“内宮規矩不可失,微臣乃侍奉陛下之人,不敢越矩。”
燕赫深知身處内宮的不易,過去兩年自己為了籌謀奪回實權,對身邊的眼線視而不見,何況内宮還有崇王府送來的面首在鈎心鬥角,若表面這層平靜被随意打破,隻怕會置蘭沉于危險之中。
想到這些無關緊要之人像蒼蠅似的叨擾,燕赫頭一次生出殺意,沉郁的眼眸盡是厭惡,又在看向蘭沉時盡消,化作平日那副陰沉的神色。
他凝視着蘭沉良久,忽地反手将禦案的匕首拿起,屈身半蹲,手肘撐在膝上,以一個極其散漫的姿态端詳着蘭沉,毫無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姿。
“孤允了,不過呢。”他揚了揚手中的匕首,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笑着說,“這東西你不給孤一個解釋嗎?”
蘭沉擡眼掃去,果然還是那把匕首,看來今日是躲不掉了,若不能解釋清楚,不知會僵持到何時,可他豈能将意圖殺害大臣的目的說出?
斟酌良久,燕赫也并未催促,隻是靜靜等着他的回答。
蘭沉清楚想要取回匕首不易,思忖後,決定将如何得到此物告知了。
他無聲歎了口氣,平靜望向匕首,陳年的記憶被勾起,昔年他跟着蘭玉階身後學習騎射時,先生交了幾招防身術,可惜自己沒有武器,隻能拿着木刀東施效颦,蘭玉階見狀相贈了這把匕首,握着自己的手一招一式地教。
想當初他有多麼珍惜這把匕首,後來他就有多恨,時時刻刻貼身攜帶,自我警醒被背叛、被唾棄,直到現在,他還要用這把匕首,去取原主人的首級。
但是這些他不能告訴燕赫,他隻能忍着惡心,以當年的心境向燕赫闡明由來,告訴燕赫自己如何珍愛,是自己對親人唯一的念想,希望能拿回匕首。
然而,燕赫聽完後竟問他,“隻有對親人的念想嗎?”
親人二字被咬得極重,稍不留神,還以為問的是情人。
蘭沉擡眸,四目交錯間,謊言幾乎要被戳穿,一股不好的預感漸漸湧上心頭,尤其是燕赫臉上的笑,看着毛骨悚然。
對視須臾,蘭沉立刻避開他的目光,懷疑燕赫是否知曉自己和蘭玉階的傳言。
可入宮的兩年裡他又不受寵,在榻上連調情的話都未曾有過,可見燕赫隻是将他當作洩/欲的工具罷了,何故對棄子用心至此。
蘭沉思索再三,秉着先保命後弑兄的原則,決定不要試探此事為妙,所以很堅定應道:“是,隻有親人的念想。”
實際上,是仇人。
燕赫聽着這句回答有點舒心,隻是這點還不夠。
他要更多。
他用刀鞘挑起蘭沉的下颌,逼着和自己對視,“蘭雲澤,不夠。”他觑着這雙明眸,微微俯身靠近續道,“孤想知道的不止這些,孤要你親口說,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蘭玉階?”
話音剛落,蘭沉的身形一晃,險些沒跪穩,幸好燕赫出手極快,不僅把人扶着,還強行讓他起身。
殿内的龍涎香彌漫,原本有着安神作用的香氣,卻始終無法平複蘭沉不安的内心。
他以為燕赫不會知曉此事,畢竟蘭玉階何其看重聲名,連養子的身份都要刻意隐瞞,又豈會讓人亂傳蘭氏兄弟的绯聞。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蘭沉不得不承認一事,燕赫什麼都知道。
他什麼都知道。
蘭沉不敢去想他何時得知此事,又是從何處得知?可曾派人去渝州蘭氏調查過?種種猜想就像無數雙推向深淵的手,險些連呼吸都被奪走,腦海一片空白。
他眼睫顫了顫,鼓足了勇氣看向燕赫,小心翼翼觀察帝王的神情,試圖在這雙黑沉沉的眼眸裡找到線索。
可惜一無所獲。
他懸着的心終于死了,或許燕赫比自己想象中的知曉更多,什麼所謂的親情,其實是試探自己對蘭玉階的心意罷了。
這兩年裡,他将匕首貼身攜帶,若意圖謀殺一事無法宣之于口,便隻有餘情未了這一個解釋了。
真的餘情未了嗎?不,不是的。
這絕非他的真心,他對蘭玉階毫無情誼可言,卻不知燕赫想要怎樣的答案,隻能緊繃着身子,從喉間擠出聲音道:“......陛下。”
“嗯?”燕赫正欣賞着刀鋒,很顯然這把刀被人日夜打磨,可見珍重,“想清楚了嗎?”
蘭沉生怕激怒他,生死關頭當前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心裡沒他!”
燕赫的目光緩慢移向他,在他迫切的神色中忽地輕聲一笑。
蘭沉猜不透此笑何意,隻覺得瘆人,渾身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抽絲剝繭,最後連精神都被掌控、被支配。
他恍然驚覺,這才是喜怒無常的帝王,無論這個人的舉動還是視線,落在身上都充斥着試探、潮濕,那種黏着的目光絲絲縷縷追着自己,就像爬行皮膚上的毒蛇,如何都甩不掉。
刀鋒收鞘,燕赫将匕首慢慢放回他的手裡,一字一句道:“孤要聽你再說一遍。”
蘭沉雙手僵硬托着匕首,感覺冷汗自背脊滑落至腰間,在這樣的注視中他無法撒謊,更看清了自己的身份,除了安分守己的侍寝外絕不能有二心。
所以他心中還能有什麼?
他心中什麼都不能有。
蘭沉雙眼空洞,不知不覺把心裡話說了出來,“我心裡沒有他。”
更沒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