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們眸露景仰,仍癡癡望着天際。
數座宮殿之外,丹卿同樣仰視着容陵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雲霧深處。
默站片刻,丹卿掐了朵雲,避開各路神仙,來到兜率宮。
同當值仙官們打了聲招呼,丹卿自去清洗八卦煉丹爐。
正掐訣引泉,兩個仙官走進來,為首的正是鴻飛仙人。
一看到丹卿,鴻飛仙人當即橫眉豎眼,收了笑臉。
他語含輕蔑,并意有所指的同身旁仙官說:“蘇道友怕是不知道,咱們宮裡某些個小仙人啊,就是心比天高,好的不學,盡學那些不入流的狐媚手段。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真是什麼神君都敢高攀了。可惜,那些英明尊貴的神君也是有眼睛的,不是什麼破爛貨色都瞧得上。”
一番話陰陽怪氣,粗俗鄙薄。
旁側仙官都聽得尴尬。
丹卿默默清洗丹爐,置若罔聞般。
見丹卿不肯接招,鴻飛仙人狠狠瞪了眼丹卿,冷哼一聲,拂袖走到八寶櫃,開始整理各類丹丸。
其餘仙官皆是面面相觑。
大家心裡都清楚,鴻飛仙人之所以處處針對丹卿,源于嫉妒。
他嫉妒丹卿得了太上老君青睐,嫉妒丹卿天賦異禀,占據了他求而不得的位置。
但凡尋到機會,鴻飛仙人便要對丹卿冷嘲熱諷一番。
他們這些在兜率宮當值的仙人們,其實都瞧不上鴻飛仙人,對老實低調的丹卿,他們倒是頗為喜愛。
隻是近日關于丹卿的流言,實在令他們大跌眼鏡。
那些事迹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似作假。
原來丹卿竟是這樣的丹卿麼?
這些兜率宮仙官們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也覺得丹卿做得不大妥當,不管怎麼說,戰神與三公主都是從小到大的情分,他怎能妄想插足呢?
偌大宮殿,靜寂無聲。
丹卿神色看似平靜,眼神卻不如以往單純靈動。
仿佛被烏雲遮擋的星月。
下了值,丹卿緩慢走出兜率宮。
他雙肩沉重、思緒淩亂,此時此刻,竟不知該做什麼。
丹卿漫無目的地行着,他穿過封神台,經過蟠桃園,不知不覺,行至七彩虹橋。
趴在碧玉欄杆上,丹卿眼底盛滿迷茫,直直盯着橋下的翻湧雲霧發呆。
他對戰神顧明晝,真的抱有那種不該有的心思麼?
丹卿吸了吸鼻子,内疚又無措。
怎麼辦?如今整個天宮都在非議這件事,他會牽累戰神顧明晝嗎?
如果能回到當初就好了,若早知如此,他一定不會給顧明晝帶來任何困擾……
四下靜寂,丹卿顧自沉浸在思緒裡,對周遭毫不設防。
一道玄光從丹卿頭頂飛速掠過,似發現什麼,它又以極快速度折返,穩穩落在丹卿面前。
丹卿本就是慢吞吞的性子,他這會兒沮喪得很,也沒什麼氣力,便恹恹擡起頭,無精打采地望向來人。
周遭祥雲逐漸散去,現出男子清晰的身形輪廓。
眼前男子高挑挺拔,身披玄甲,墨色大氅随仙風獵獵作響。
他五官英氣,劍眉星目,鼻如懸膽。隻是靜靜站在這裡,便像一柄能斬天劈地的黑色巨斧,讓人無法忽視他周身的威壓。
丹卿怔怔望着他,不可置信地瞪圓眼睛。
竟是戰神顧明晝?!
常年的戰場厮殺,讓顧明晝看起來兇神惡煞,不似其他神君們那般溫文爾雅。
但丹卿一點兒都不怕他。
顧明晝微微垂眸,看了眼容色昳麗、漂亮得過分的狐族少年。
醞釀片刻,顧明晝沉聲道:“前些日,蟠桃園小仙官與友人飲酒作樂,一時失言,才将偷聽到的你我那日談話内容,添油加醋一番,傳播了出去。”
原來……事情居然是這樣傳出去的麼?
丹卿幹巴巴“哦”了聲,然後便不知該說什麼了。
顧明晝眉頭深蹙,他向來不善言辭,不似容陵,任何狀況都能遊刃有餘。
此時若換作容陵,想必他定能從善如流。
不知為何,看着面前呆愣愣的丹卿,顧明晝莫名有些煩躁。
不願再浪費時間,顧明晝幹脆拿出戰場上厮殺的氣魄,快刀斬亂麻道:“天帝已定下吉日,我與三公主擇日便要訂婚,丹卿仙人若有空,屆時請過來喝杯喜酒。”
丹卿怔了怔,乖巧點頭。
顧明晝劍眉一挑,倒是有些意外。
遂又将目光落在丹卿身上。
他骨架纖細,生來瘦弱。
身上穿着件單薄簡樸的墨竹道袍,腰間系着小巧精緻的碧玺玉葫蘆,除此之外,再無多餘贅飾。
極清澈又幹淨的樣子。
似山澗一泓涓涓流淌的甘泉。
此時丹卿微仰着下巴,正靜靜望着顧明晝。
光暈在他眼中凝成一汪潋滟月色。
似是不願他為難,他刻意揚起唇角,笑得真誠而努力。
仿佛在說:抱歉啊連累了你,我沒事的,你不用顧慮我。
顧明晝呼吸一窒。
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出征北境前,顧明晝全然不知丹卿心思。
這數千年,丹卿每每将兜率宮的丹丸送到戰神玄武殿時,會尋些理由,贈他旁的物件。
譬如他受傷時,他會以慰問之名,送他萬年參。
他凱旋時,他會贈他劍鞘祝賀。
恰逢人間節日,他也會送一些新奇喜慶的小禮物應應景。
顧明晝從未多想,比起其他神仙的大手筆,這位兜率宮丹卿小仙官贈的禮,并不算什麼。他也不是每次都收,偶爾還會回禮。
但顧明晝此刻竟能輕易回想起,丹卿看見他收下禮物時的欣喜眼神。
亮晶晶的,璀璨奪目。
仿佛天地間最珍貴的寶石。
回憶往昔種種。
他曾不以為意的,全是丹卿對他滿滿當當的心意。
顧明晝心尖一陣顫栗,喉口似被一團火堵住。
自顧氏全族隕滅,他再沒有這種被視作珍寶的感覺。
天帝天後固然對他視作親子,但偌大九重天,諸多桎梏,舉步維艱。
正因如此,顧明晝無法任性,更沒有資格肖想不該得到的東西。他未來的路,也不該出現一毫一厘的偏差……
“對不起。”顧明晝心髒酸酸脹脹,脫口而出道。
丹卿反而吓了一跳,慌忙擺手道:“别,你千萬别跟我說對不起,錯的是我,是我不該送你平安錦囊,是我不該讓戰神大人陷入這些荒誕的流言蜚語中,也是我損害了的戰神大人的清譽。還有,如果三公主有什麼誤會,我可以向她解釋的!”
他語氣焦切自責,眼眶微紅,尾部仿佛綴了幾縷桃花色。
顧明晝蓦地垂眸。
不敢擡眼再看。
這般情形,落在丹卿眼底,卻是完全不同的解讀。
這位聲名赫赫、令妖魔聞風喪膽的九重天戰神,何曾這般卑微?又何曾在他這樣的仙人面前低過頭?
丹卿心裡難受得厲害。
他終究還是給了他負擔,也給了他傷害。
他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合該一輩子高傲恣意,什麼都唾手可得,再有一個深愛他他也深愛的伴侶,從此過着幸福美滿、無憂無慮的生活。
拿定主意,丹卿直視顧明晝:“明晝神君,你誤會了。那顆相思豆并非信物,它隻是驅邪惡擋災禍的寶物。我那日送給你,并非傾慕你的意思,而是希望你能平安歸來。”
顧明晝卻定定看着他,眸子深邃,直切要害:“為何期盼我平安凱旋?”
丹卿蓦地愣住。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他是他記憶之中的小小少年啊!
隻是丹卿曾向青丘狐帝立誓,不再提那樁陳年舊事,況且這麼多年過去,想必顧明晝也早已記不清。
丹卿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這般神态,反倒坐實了他撒謊的罪證。
顧明晝又氣又心疼道:“你自身難保,為何還有閑情管我?我不需要你處處為我着想,也不需要你胡言亂語為我遮掩,我的人生從來沒有選擇,你明白嗎?我什麼都承受不起,包括你的心意!”
丹卿愣住,無措地看向戰神顧明晝。
他生氣了嗎?
是氣他的理由不夠充分嗎?
丹卿知道,戰神顧明晝并不是外人以為的樣子。
他不冷酷,也不絕情,他有一顆善良柔軟的心。
正如他救過他,正如他會在流言蜚語紛飛的時候,向他解釋所有一切,甚至替他擔心。
真希望他能和三公主順利成婚,不再為他這隻微不足道的小狐狸分神。
丹卿忽然釋懷,他不再糾結,也不再彷徨。
無論他對顧明晝心意如何,他總歸是盼着他好的。
所以,就讓這場風波徹底結束在今日吧。
丹卿用力攥緊掌心,猛地擡眸:“明晝神君,我同你講實話,你萬萬不要生氣。我心儀的人,當真不是你。”
顧明晝盯着丹卿,眉峰緊鎖,神色陰沉。
丹卿死死閉着眼,完全豁出去了:“實不相瞞,我喜歡的人是容陵殿下,我深深仰慕他,卻不得門路。你與容陵殿下情同手足,我隻好百般向你示好,以便謀得與容陵殿下親近的機會!近日這些非議,都是陰差陽錯的誤會罷了!我真的很抱歉,将戰神你牽扯其中。”
天地皆寂。
丹卿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砰,如擂鼓。
他臉頰好燙,緊張的都快要窒息。
太子容陵傾慕者遍地,多他一個不多。
所以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
丹卿再擡眸時,顧明晝神色已然歸于平靜,甚至有些複雜。他目光越過他肩,直直望向他身後。
丹卿不明所以,跟着回眸。
碧霧濛濛,虹橋底,氤氲着一方綿綿水池。
水畔的杏花樹下,白袍男子孑然獨立,衣袂翩跹。他整個人如同仙氣凝成,缥缈出塵。
此時此刻,他眉眼溫潤地望着他們,嘴角含着淺淺笑意。
皎皎似星月,飒飒如竹松。
他仿佛是天地唯一的亮色。
風起,杏樹窸窣,花雪紛紛。
再驚豔的九重天盛景,都淪為微不足道的背景。
他絕美的容顔在杏花雨裡若隐若現,是丹青聖手都無法描繪出的畫面。
周遭一切悄然遠去,丹卿如癡如醉,仿佛沉浸在夢裡。
許久,他終于從太子容陵的美顔暴擊裡清醒。
這世上還有比現在更尴尬的場景嗎?
一定沒有。
丹卿生無可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