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冽眼底流淌着笑意,他剛揮手讓仆從離開,沒走兩步,又把人叫回來,頗有興緻地問:“他回房時,臉上什麼表情?”
仆從皺着眉,努力回憶:“好像沒什麼表情,就蔫蔫兒的,好像沒曬夠太陽的花草似的。”
段冽似乎極為滿意,他輕笑出聲,大手一揮。
仆從這回特地走得很慢,生怕這位主子又把他叫回去。
問完話,段冽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一口氣喝了兩大杯茶。
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樣子。
林行不用想也知道,殿下的快樂勢必建立在楚公子的痛苦之上。
盡管林行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值得同情的那一方,準是楚公子沒錯。
“殿下,要不要讓人給楚公子送些熱飯熱菜上來?”
段冽眼都沒擡:“他今年兩歲還是三歲,餓了都不知道自己吃?”
林行自動忽略段冽的陰陽怪氣:“楚公子面皮薄,他在忻州人生地不熟的,哪能跟咱們相比。”
段冽撩起眼皮,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别動不動把本王跟你放在一塊兒攀扯,”說着,又往牆那邊觑了眼,“他跟本王俱是兩隻眼睛一張嘴,哪裡不能比?”
林行:……
這話題沒法聊下去了。
再說了,人家楚公子的嘴,跟您這張嘴,還真是沒法比。
段冽也懶得跟林行說廢話。
他把他打發出去:“本王昨晚沒睡好,得補補覺。”
林行拱手退下。
段冽瞅着林行鬼鬼祟祟的背影,狀似漫不經心地扯了扯唇,在他背後道:“林行,你這些年瞞着本王在背地裡做的事兒,不少吧?”
林行脊背陡然僵住。
不愧是讓人聞風喪膽的烈獄閻王!
林行哪能不明白這位爺的暗示,倘若他今兒個敢給楚公子送送飯、送送溫暖什麼的,估計就……
經過丹卿房門前時,林行愧疚地望了眼。
楚公子啊楚公子,你何必如此執迷不悟,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你還不如去喜歡那位裝模作樣的端王呢!
這一整天,丹卿睡了醒,醒了睡,終是挨不住腹部饑餓。
委屈什麼,都不該委屈自己的胃才是。
丹卿匆匆起床,套上棉袍。
出門時,他望了眼挂在木架上的雪白圍脖,終究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昏襲來,整條街籠罩在淡淡的灰暗裡。
丹卿先去對面酒樓用餐,待吃飽喝足,丹卿孤身站在街道,頗為怨念地掃了眼驿站。
他可一點兒都不想看見段冽那張臉。
遂轉身,向忻州夜晚最熱鬧的甜水街走去。
忻州雖不比長安城熱鬧,卻也有屬于它自己的獨特。
盞盞花燈倒映在水面,漾開璀璨旖旎的光,一時竟讓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在人世間。
丹卿左手拿着烤肉串,右手握着糖人兒,他靠在河岸雕花石欄上,望向充滿煙火氣息的凡塵。
真美啊!
丹卿幾乎看得癡迷。
他慣性地咬着烤肉,衣擺忽然被扯了扯。
低眉,便看見個漂漂亮亮的女娃兒。
她梳着可愛雙髻,劉海略淩亂,一雙杏眸盈滿淚意。
“哥哥,”她吃力地仰頭,小手搖晃丹卿衣擺,哭腔道,“方才人多,我跟爹爹娘親走丢了,嗚嗚嗚,哥哥,你能不能幫、幫幫我啊!”
她抽噎得厲害,肩膀一顫一顫的,真招人疼。
丹卿心都化了。
他把沒吃的烤肉糖人兒通通塞給小女孩,笨拙地哄:“别哭别哭,我帶你去找爹娘。”
路上,丹卿很仔細地詢問情況。
小姑娘啃着糖人兒,不哭了,問什麼答什麼。
許是年幼,說話有些颠三倒四。
譬如前頭剛說爹爹穿褐衫,娘親穿藍裙。再問,便是爹爹穿藍衫,娘親穿褐裙了。
丹卿隻當小女孩受驚過度,語無倫次。
直至他們走進一條陰暗逼仄的胡同,丹卿始終清澈的眸,終于覆上淡淡暗色。
“你确定這裡是你和爹娘走丢的地方?”
小女孩歪着腦袋,那雙笑盈盈的眼,天真又爛漫:“是的呀哥哥。”
似乎突然看到什麼,小女孩眸露驚喜,指向丹卿身後,“快看,哥哥,是我爹娘來啦。”
丹卿定定看了眼小女孩,回首的同時,他掌心已握住數枚毒針。
頃刻間,白色粉末如迷霧般,紛紛向丹卿面門撒來。
丹卿屏住呼吸,欲朝面前的數道人影擲出毒針,一抹暗色卻陡然從天而降。
男子身手矯捷,兩招别将幾人撂倒在地。他及時展開披風,為丹卿擋開空中所有粉末。
對面那些人許是看出他身手不凡,盡管心有不甘,還是高喝了句“快跑”。
轉眼間,那些人連同小女孩兒,都迅速沒了蹤影。
段冽深深蹙着眉,并沒往前追。
片刻後,他轉回頭,便見珠玉似的小公子,正睜着雙水濛濛的眼睛,定定看他。
淡淡光暈下,他肌膚瓷白,隐約能看見脆弱的青色血管。
“傻了?”段冽不懷好意地朝丹卿逼近,輕嗤道,“本王見過蠢的,沒見過你這麼蠢的。”
丹卿默默垂眸,将毒針藏回衣袖。
“才說兩句,你就委屈上了?”
“沒有委屈,就是,”想到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兒,丹卿仍是不敢相信,他有些難過地望向巷尾,眸光幽遠,“我隻是不懂,她,為什麼要騙我。”
段冽眉梢輕挑。
這位金尊玉貴從未曆經蹉跎的小公子,果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人世險惡,亦不知人心陰毒。
剛虎口脫險,倒也不驚慌,卻有閑心為一些無足輕重的情緒所困。
“不騙你騙誰?”段冽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他雙臂環胸,似笑非笑道,“你這張臉,隻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四個字。”
丹卿眸露不解,盡管他知道這位殿下的嘴裡,鐵定沒好話。
果不其然,段冽笑得更猖狂恣意了,他食指依次上下左右,在空中輕點丹卿的臉:“肥、羊,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