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二八章
湖岸風清,挺拔如玉的男子緩步而至。
他左肩乖乖立着的那隻鷹雕,正是護衛們先前叫嚣着,誓要捉拿的“罪魁禍首”。
可現在,護衛們一動不敢動。
肅王進。
他們退。
這些護衛面面相觑,猛地把頭壓得極低。
就算三皇子風光不再,也不是他們能開罪得起的人。
地上,韓世子捂着空落落的眼眶,疼得滿身大汗。
他如蛇吐信般發出“嘶嘶”聲,那隻獨眼盛滿滔天恨意,他惡狠狠瞪着段冽,嗓音斷續顫栗,仿佛用盡了殘餘氣力:“段、段冽,你完了,我、我要狀告聖、聖上。你等、等着去死吧!啊啊啊啊……”
韓世子疼得滾來滾去,半張臉都被污血染紅。
仿佛剛從地獄裡爬出的惡鬼。
段冽面色不變。
他目光落在丹卿臉上,見他隻是略微狼狽,并無任何損傷,便放了心。
靜默氣氛裡,一記淡然嗤笑聲,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畔。
段冽邁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滿地打滾的韓世子身前,他輕擡右腳,踩住韓世子布滿髒污的側臉,挑眉低哂道:“好,本王等着。”
韓世子本就疼得死去活來,這會兒又遭奇恥大辱。
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生生厥了過去。
段冽撇撇嘴,收回腳,朝丹卿招手:“還傻杵着幹什麼?”
這般風淡雲輕的模樣,仿佛他們隻是出來散個步而已。
丹卿看了眼暈死過去的韓世子,沉默一息,走到段冽身旁。
兩人并肩離去,自然沒誰再敢阻攔。
離蘭湖漸遠,那股血腥氣,被淡淡的槐花香取代。
他們正在走的道路兩旁,種着幾株高大刺槐樹。
一串串小白花開得極茂盛喜慶,可丹卿臉上沒有一點喜色。
他戛然止步,視線盯着地面,聲音毫無感情:“何至于此。”
段冽跟着頓住,他濃眉緊蹙,冷哼一聲:“沒啄了他另隻眼,就算是便宜了他。”
丹卿猛地擡頭,盯着若無其事的段冽。
此時此刻,他竟還有閑情跟肩上的啁啁互動,一人一鳥,仿佛極有默契。
段冽摸了把啁啁腦袋,樂得啁啁快跳起來。
顯然,它把這個舉動當成了表揚贊美。
丹卿氣得别過頭,鼻尖又莫名有些澀。
他原本很氣的。
雖然現在還是在生氣,但這股憤怒裡,卻融進許多旁的情緒。
段冽難道不懂他如今的處境嗎?
他當然知道。
但他還是那麼做了。
值麼?
“你既然把啁啁送給我,那麼現在,我才是它主人。”丹卿望着段冽,用極其平靜的語氣道。
段冽眼眸微眯,他似笑非笑地瞧着丹卿,懶洋洋道:“這可不好說,它聽誰的,誰才是它主人。啧,你問問這鳥,它聽你的嗎?”
丹卿默默看他一眼,朝鷹雕伸出手:“啁啁過來,回家吃肉了。”
撲棱撲棱。
落在段冽肩頭的啁啁毫不猶豫,火速奔向丹卿。
段冽:……
段冽簡直哭笑不得。
這傻鳥兒!
瞪着這傻鳥,段冽語氣有些委屈,又藏着些說不出的驕傲:“啧!沒眼色的蠢東西!本王難道還曾短了你的肉不成!”
與此同時,蘭湖岸邊。
湖心那艘豪華畫舫已然靠岸。
船上的世家公子小姐們叽叽喳喳,顯然正在探讨議論方才發生的慘案。
段璧一襲白衣,靜靜伫立在船尾。
他嘴角含着溫潤笑意,視線停留的遠方,仿佛還存留着方才那二人走過的殘影。
……
最終,這樁鷹雕傷人的罪過,還是穩穩落在段冽頭上。
丹卿想争都争不過來。
段冽被召進宮的那天,丹卿坐在繁花怒放的院子裡,心神不甯。
雖然段冽跟他說,讓他放寬心,隻管等着瞧好戲,可丹卿也分不清,段冽這番話究竟是寬慰居多,還是他真的有把握。
龍椅上那位,如今看他哪哪兒不順眼,段冽真能全身而退?
想想都覺得不可能。
一直到下午,才有消息陸續從宮裡傳出來。
楚铮派回來的小厮告訴丹卿,金銮殿上,韓世子狀告肅王縱鷹惡意傷人,且已非初次,罪上加罪,請求聖上制裁嚴懲。
段冽倒也沒辯駁,他在殿上大大方方認罪,一舉震驚所有人。
緊接着,段冽向皇帝呈上更多證據,那些證據則直指韓世子。
這些年,韓世子與五皇子相互勾結,雙方夥同密謀,不僅貪污受賄,更是利用這些銀子,在暗地裡培養出一批秘密勢力。
做皇子的,但凡想上位,都有見不得光的秘密。
隻是這些秘密都捂得極嚴實,哪能輕易讓人抓住小辮子。
五皇子當場就吓傻了。
他本是上趕着來看肅王好戲,哪知吃瓜吃到最後,這把熊熊烈火竟燒到自己身上,還怎麼滅都滅不掉。
扯出這樁大案後,龍椅上那位對段冽的處罰,比起韓世子與五皇子,顯然就不夠看了。
韓世子當場被剝奪爵位,全族充軍。
五皇子押入宗人府,等待最後的處置。
至于段冽,隻需閉門思過整個月。
這偌大京城,所有人都當段冽兇惡嗜殺、樹敵無數。
實際上,這位肅王殿下也很會“看碟下菜”。
被他狠狠揪住奚落得罪的人,多半都有把柄捏在他手中。
氣候逐漸炎熱,沐蘭節已然過去好幾天。
丹卿想着段冽肯定還沒吃粽子,便讓廚房蒸了些甜粽,悄悄送去他府上。
到底是關禁閉時期,凡事低調為上。
段冽把每樣餡料的粽子都嘗了個遍,有桂花紫薯、綠豆栗子,還有紅棗葡萄幹兒餡的。
丹卿見他甜得皺眉,一直拼命飲茶,有些好笑。
輕咳一聲,丹卿略不自然地拿出個五色香囊,遞給段冽。
段冽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他不可思議地上下打量丹卿:“你還會繡這個?”
丹卿無語:“香囊是買的,裡面裝着的,才是我贈給殿下的回禮。”
段冽挑高眉梢,嘴角露出幾分想掩藏,卻怎麼都藏不住的笑意。
解開香囊,段冽從裡面倒出一顆雪白鵝卵石。
捏着這顆小石子,段冽難以置信地瞧一眼丹卿:“就這?你在雍州湖邊撿的破石頭?”
丹卿覺得這位殿下很招人煩。
他解開自己香囊,從中取出另顆幾乎一模一樣的卵石。
眼神閃爍,段冽忽地攏袖,輕咳兩聲。
啧!原來竟是這種意義麼?!
還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丹卿望着莫名臉紅的肅王殿下,認真替他的石頭申辯:“這不是一般的雪卵石。”
段冽似乎很嫌棄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麼不一般了啊?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就普通石子嘛!”
丹卿也不指望這位殿下識貨,他淡然道:“它們本來隻是普通石子,但現在不普通了。這兩塊石子可以相互感應通訊,殿下若有急事找我,可用掌心将它捂熱,然後殿下的石子,可以把要說的話傳達給我的石子。”最後丹卿還加了句,“心誠則靈。”
段冽:……
段冽直揉額角:“你聽哪個‘高僧’瞎說的?被忽悠了多少錢?”
丹卿氣得想翻白眼,他面無表情道:“殿下愛信不信。”
段冽見他生氣,憋笑道:“那本王現在來試試。”
丹卿一本正經拒絕:“不行,石頭裡蘊含的天地靈氣不多,還是留着日後急用時再試吧。”
段冽捂着嘴,幹脆别過頭。
但他雙肩不受控制地顫栗着,顯然忍笑忍得特别辛苦。
丹卿默默喝茶。
雖然他心裡不服氣,卻也能理解。
凡人哪裡知道仙術的存在嘛!
因為段冽正在禁足期,丹卿也不好總是過去找他。
六月初,酷暑難耐。
傍晚,丹卿坐在院子裡納涼,楚翹捧着一碟冰鎮荔枝小跑而來。
人間這個時節的新鮮荔枝,算稀罕物,畢竟長途跋涉運來,不易保存。
楚翹遞給丹卿一顆荔枝,獻寶道:“少爺快嘗嘗,這是少橙拿來的,說是端王殿下白日得了幾筐荔枝,分給府中下人許多,少橙便給我們送了些。”
丹卿并不是很稀罕,他在天上還種過荔枝樹呢!
見楚翹殷勤,丹卿不忍他失望,便嘗了一顆。
楚翹卻覺得荔枝是難得的好東西,硬是拉着丹卿把荔枝分着吃完,這才罷休。
夜裡溫度漸低,丹卿準備洗漱睡下。
浴間裡,一陣頭暈目眩陡然襲來,丹卿踉跄着扶住木架,他終于意識到身體裡的古怪,奈何察覺已晚。
感官逐漸變得遲鈍迷離。
恍惚中,似有人來了。
***
楚府隔壁,是劉尚書家的府邸。
近日劉尚書又添新孫,正在大宴賓客。
盞盞紅燈籠散發出暖光,街巷停滿馬車。幾個護衛不敢明目張膽看護丹卿,隻好藏到旮旯角落,默默執行任務。
他們值守楚府半月有餘,至今尚未出事,也就稍顯懈怠。
夜幕深深。
這番神不知鬼不覺的劫持,最終還是啁啁報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