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棄點了頭,睫毛濃密,眨眼的時候似蝴蝶扇翼,五官的描摹過于濃重了,一眼便能瞧出非我族類。
沈文譽開了口,聲音很輕:“是你啊。”
話語中聽不出什麼偏向。
裴止棄頓了頓,完全沒有想要解釋初見的那句“不感興趣”的意思,隻是将手中精心包了的賀禮遞到狀元郎跟前:“祝賀。”
禮盒用榉木制成,四角包裹金邊,盒身用微雕繪制了魚躍龍門的圖案,看得出匠人費了好一番心思,小魚狀貌栩栩如生,躍然之上,頗為靈動诙諧。
沈文譽光是站在那裡就足夠吸引衆人視線了。
更别提眼下面對着裴止棄,他的一舉一動都好像在與那文章中提到的背道而馳。
他不讨厭北人?是代表了永康侯沈朝言的态度嗎?
看起來甚至與裴止棄私交甚笃……那麼皇帝知道嗎,知道多少?
這一系列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系讓所有如影随形的視線都帶上了審視,好像人與人之間,隻需要憑借隻言片語就能猜出因果似的。
隻有宋鶴才不關心。
他一口氣剛松出去,感覺沈文譽這人就是起了難得的好奇心,不免十分欣慰。
哎呀,雖然他這朋友的好奇心和那什麼鲛人一樣稀缺,但好歹也還沒死絕嘛。
那感情好,大家一起當兄弟,騎馬遊街、尋歡作樂,好不快活!
衆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沈文譽在宋鶴期待的目光下擡起手,狀似要接過那價值不菲的禮盒,卻又在裴止棄松手之時将手輕松收回。
姿态随意,帶着不言而喻的傲慢。
仿佛隻是擡手拍去衣襟上的灰塵。
——賀禮砰地掉落在地上,墜出沉悶回響。
沈文譽似笑非笑,眼尾上翹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十分無害,聲音卻泛着料峭春寒般的冷意:“你也配?”
宋鶴……宋鶴兩眼一黑。
祖宗啊!
他在心裡瘋狂呐喊,感覺自己的腦子被沈文譽面無表情地拖出來扇了兩巴掌然後踩在地上蹂躏,視線震驚地在二人一盒之間來回移動,心裡的小人捂着臉仰天長歎:
您老人家到底在幹什麼啊!
裴止棄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來什麼,禮盒掉落在地時呼吸都沒有變。
匠人的精心造物被收禮之人棄如敝屣,微雕的鳳凰圖案被磕破了一角,裴止棄俯下身子撿起來放在一旁的靠椅上,毫不在意周圍震驚的目光。
“那便不叨擾了,裴某告辭。”
“為何不以官職相稱?”沈文譽湊近他,冷香襲面,像是刮過來一陣帶着風霜的雪。
“據我所知,狀元郎尚未封官。”
裴止棄需要低着頭看他,但第一反應依舊是這人過于精緻的長相,不由自主看他薄唇張阖,吐出更為刻薄的字眼。
“那又如何?”那唇角上挑,形狀好看到像是丈量過的尺寸,“不論是封什麼官職,都擔得起身為‘左官’的裴止棄一句‘大人’吧?”
一旁茫然的宋鶴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裴止棄胸膛可見地起伏起來,像是強行壓着氣,攥着拳的手背青筋虬結。宋鶴看得膽戰心驚,沈文譽卻像是無知無覺般繼續道:“畢竟你們這種低劣的……”
賓客間驟然爆發出一陣驚呼,哪怕已經有人反應極快,但還是耐不住裴止棄已經上前一步,猛然拽住沈文譽的衣襟!
頸間被擠壓,呼吸變得難堪重負,氣流從脆弱的喉管裡經過發出嗬嗬之聲。
偏偏沈文譽還在笑,笑聲斷續不已,臉色卻如紙片蒼白。
沖上去的賓客拉架的拉架,勸和的勸和,裴止棄手一松,沈文譽劇烈嗆咳了起來,嘴唇也重新染上了血色,綴在蒼白面容上,如同冰天雪地中一朵殘敗的梅。
“别置氣,别置氣,二位都冷靜……”
一位官員夾在中間勸起來,聽旁的人稱呼他為袁大人,如若沒猜錯,應當是時任禦史主簿的袁钰。
“今日可是咱狀元郎大好日子,咱們同是為陛下做事,二位千萬别傷了和氣!來,裴大人這邊請,咱們喝酒去、喝酒去……”
裴止棄意識過來,再激烈的情緒燃過後也就成了一捧灰,敷衍地對着沈文譽一拱手,似乎也覺得沒什麼話好說,頭也不回地被袁钰拉走了。
宋鶴連忙拉住沈文譽。
方才他擋在沈文譽前,裴止棄那狠戾視線叫他背脊一陣陣發涼,像是被鐵鍊束縛的困獸在日複一日的折磨中終于被激出嗜血的兇性……但這情緒轉瞬即逝,很快埋在了層層漠然之下。
恍如錯覺。
“你說你惹他幹什麼!”宋鶴終于能說話了,感覺心裡的小人在嗷嗷噴火。沈文譽脖頸紅了一圈,他看着就疼。
沈文譽哦了一聲:“惹就惹了。”
宋鶴:“那你專程把人家喊過來羞辱一頓是圖什麼?好在我沒說是你特地囑咐我喊他來的,不然裴止棄估計要恨死你了……”
沈文譽喉嚨還疼,擺擺手沒說什麼。
很快就被賓客們熱情招呼着上了坐,宴會笙歌曼妙、鼓樂齊鳴,衆人又推杯換盞交談了起來,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就在此時,異變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