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瞬間陰沉下來。
狂風呼嘯着沖進雲霄,将屋下風鈴刮得叮叮當當響成一團,重雲自四面八方聚攏,遮天蔽日,帶着幾分山雨欲來的征兆。
裴止棄的表情終于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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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緊閉,賓客被先行遣散。
被撞翻的桌子尚未來得及收拾,透明酒液淌了一地,帶着幾分戛然而止的狼藉。
北人的屍體占據一角,大理寺很快會派人來審查。
裴止棄不好再沾上什麼關系,自刺客吞毒自盡時就果斷保持了距離。宋鶴帶着沈文譽回房休息,原本喧鬧的庭院僅剩下幾人,冷清不已。
袁钰留了下來。
禦史主簿職位所便,他品級雖不高,但禦史向來掌分察六部及百司之事,加上多出外仕,平日裡眼熟的官員也不少,第一時間便上前查看。
“這……”
袁钰看了兩眼,猶疑起來,幹脆直接問裴止棄:“裴大人,這人您是否認識?”
北人的面目特征極其明顯,袁钰會懷疑也是情理之中。
裴止棄頓了頓:“不認識。”
袁钰:“……”
不認識自己的屬下是哪裡的道理,難道還能是那刺客被踹壞了腦子認錯人了嗎?
袁钰帶着一腦門官司,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于是微笑起來。
但見裴止棄語氣不善,他還是緩和起氣氛,解釋道:“也對,不記得是誰也正常,隻是平京城中鮮少見北人,是我考慮不周了。”
既然在場無人眼熟,說明确實不是什麼要緊人物,袁钰不可避免松了一口氣,但又想到這人服毒之前喊的那幾句語焉不詳的“主子”……他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裴止棄,牙疼起來。
問話進行到此,已經陷入了僵局。袁钰幹脆将門口的記賬喚過來,問小厮記不記得這人寫的誰的名字。
禮賬小厮翻了幾頁冊子,很快在本中找到一人姓名,指給二人看。
袁钰湊上去看了一眼,僅一眼,立馬驚呼起來。
“狗奴才!你在這裡犯什麼蠢?我看你是活膩了!”袁钰将冊子丢給他,語氣裡已經帶上了薄怒,“你最好仔細掂量些,亂指名的話,十個腦袋都不夠你掉的!”
說罷,袁钰緩了緩,又氣道,“給我重新找!”
“大人請息怒,”記賬二話不說給了自己一巴掌,跪下了,“小的怎敢亂說!旁的不提,在記人這方面小的過目不忘,這位……客人來送禮時,按流程遞了請帖,送了禮,寫了名,填的正是‘楚珩’二字!”
聞言,裴止棄也是一頓,眉頭輕輕擰緊了。
他的眉眼凜冽深邃,是十分具有異族特征的長相,顴骨到下颚的線條近乎有些兇狠,但偏偏有英俊做底色,平日裡也不愛出頭,總容易讓人對他放松警惕,覺得他隻是一個空有其表的繡花草包。
所以當他表情不爽、眼睛微微眯着時,周身的氣質驟變。那小厮如被掐了聲道,在這視線下畏懼到說不出半個字。
楚是國姓。
——若非天潢貴胄的皇室,就是開國的功臣。
不論是哪種,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萬萬不可沾惹。
好在楚珩這名字衆人皆知,正是當朝六皇子,奚予芝奚妃之子,由于尚未封爵,依然住在宮中,與這刺客的樣貌并不符合;再加之這刺客的北人特征明顯,兩相比較,這也是為什麼袁钰直接否定了執事的話。
“之前便隐約聽聞六殿下喜好私養男寵,尤其疼愛一位北人……”袁钰喃喃道。
北人由于其相貌優異俊美,再加上地位低下,一直是京城貴族私下裡不入流的玩物,甚至催生了專門的“黑牙子”,以向貴族買賣品質較好的北人為生,其地下産業盤根錯節。
而既然說了不入流,也就同去秦樓楚館點小倌不能大聲張揚一個道理,意味着此事龌龊。衆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瞧不上眼也是另一回事。
袁钰正色起來。
涉及到皇子,就不是普通的案件了,遲早需要報給陛下。
等到衙役趕來,便也沒有自己什麼事了,袁钰先行告辭。
他離開前看見裴止棄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手指無聊把玩着佩刀的墜繩,靜靜看着屍體。
男人富有辨識度的上半張臉隐匿在斑駁的樹影中,長發垂下,遮住了眉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屍體已經叫白布蓋上了。
北人此族全稱北宛族,遊牧為主,骁勇善戰,與後來崛起的樓蘭、戎盧、卑陸、吐蕃等小國原并稱西域十一國,可惜地理位置較差,後來并入楚。
由于全族僅五萬人左右,據說北人的族人觀念很重,哪怕互相之間毫無親緣關系,也會不計代價地提供照顧,雖然不知道裴止棄是否如此,畢竟他看起來誰都不在乎……
袁钰想起不久前,二人起沖突時,沈文譽氣息不穩的嗆咳。
沈文譽那時是說了什麼來着?
……對了,是“畢竟你們這低劣的種族”。
裴止棄分明隻是拽着他的領子,手掌卻似乎更想掐着那纖細白皙的脖頸,掐得血管條條暴起才算完……
他拿不準這位左官的話裡到底幾分真假,回神一看,裴止棄不知何時收回了目光,正無聲看着自己。
“哈哈,無事,我這就走,裴大人告辭……”
袁钰驚得一哆嗦,拭去了額間熱汗,強行擠出了一個笑容,匆忙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