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延和帝顧忌兵權,再加上厭惡北宛族至極,芥蒂着裴止棄的北人身份,一直明裡暗裡地打壓,裴止棄征戰沙場、擴建疆土甚至無功臣之号,連他的副下都有陛下親賜的“揚武翊衛”之稱,裴止棄卻什麼都沒有。
他連載入國史都不配。
後又一年,裴止棄被召回京封了“殿前副都指揮使”,明提實貶,又賜予“左官”之稱,幾相制衡之下,權力被一次次剝壓,若要比較,也就是領着一群蝦兵蟹将的水平,與永康侯家兵打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行事頗受掣肘。
但這并不意味着延和帝就此放心。
楚蕭曾親自率兵掃過西北,是實打實領略過風沙、踏過鐵河的皇帝,鷹隼般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發抖的兒子和毫無波瀾的裴止棄,帶着濃郁的陰鸷。
楚珩偏偏撞在他心頭郁結之處,還如此語焉不詳……
“……是、建立護衛軍是兒臣的意思!”楚珩急道。薄汗早已覆滿額間,卻不敢伸手去擦。
造反之罪和兒女情長擺在一起孰輕孰重不用多說,他隻是好.色,又不是真傻。
“兒臣隻是害怕!皇兄死于風寒藥之毒,可那分明是……”
“住嘴!”延和帝喝道,“太醫已經查明是藥性相沖,你還揪着這事情不放,對你的哥哥們究竟有何不滿!”
汗水順着下巴一顆顆砸落在金銮殿上,楚珩何時被父親這麼訓斥過,臉頰漲紅,卻隻會這麼翻來覆去的幾句。
“兒臣冤枉……懇請見雲兒一面。”
裴止棄知道自己不得不說些什麼了。
上前行禮時,他無意瞥了沈文譽一眼,發現他在偷偷摸自己留有紅痕的脖頸。明明在讨論他,這人卻依舊置身事外,垂下的長睫顯得乖順而疏離。
“陛下息怒,”裴止棄冷淡道,“卑職與六殿下并不相識。”
延和帝嗤笑一聲:“好,那你為何會赴宴?”
為何會赴宴呢。
分明沈文譽這個狀元立場分明,試卷中偏激思想頗得皇帝賞識,而立場不偏不倚,穩固地踩在北人的臉上。
說是裴止棄潛在的敵人也不為過。
若兩人還能秉燭同遊、把酒言歡,那真是得誇一句裴将軍虛懷若谷、大智若愚了。
這不亞于别人沖上來扇了将軍一巴掌,他還能把另一半臉湊過去再接個巴掌,不是真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興趣愛好,就是脊梁被蛀空,内裡已經腐爛成了泥,跪的那是一個自甘下.賤。
若真是如此,那連他族人的氣節和血性一般,都變成了供人嘲諷的笑柄。
裴止棄語氣自然,不卑不亢:“收到了請帖就去了。”
請帖?
延和帝轉過頭,“文譽,怎麼回事?”
沈文譽的聲音很輕,音質如玉鳴佩環,極為少見,說不上來為什麼,總叫人不自覺就心生好感:“兒臣給京城中所有有名有姓的大人都發了請帖。”
言下之意,禮貌使然,順手給裴止棄發了請帖,沒想到他還真來了。
回答還算意料之中,延和帝溫和地看着他:“朕還聽聞裴止棄參宴時同你起了沖突,此事當真?”
沈文譽輕輕咳了一聲,頸間青痕叫他說話都艱難,良久,才搖了搖頭:“隻是些誤會罷了。是兒臣說話不過頭腦,叫裴大人不高興了。”
何等純良無辜的小白花,此話一出,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皇帝更心疼,裴止棄處境更糟,簡直不如不說。
裴止棄心想,自己當時怎麼沒掐.死他。
這樣的話,也犯不着那位“下屬”動手了。
延和帝連連撫掌。
“文譽無辜、六殿下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流雲刺殺時喊的那兩句主子難道隻是随口叫着玩?聽起來,你們兩位北人可是把我們所有人耍得團團轉啊。”
裴止棄身姿筆挺,将繡着銀線虎豹圖紋的下擺一撩,二話不說跪下了。
皇帝會懷疑自己與楚珩有私交,一切都基于那句意有所指的“主子”。可他赴宴的消息并沒有告訴任何人,連宋鶴都是當天他去時才知曉的……
沈文譽更不可能得知,也就根本無從準備。
衆人的視角來看,他面對請帖選擇赴宴本身就很奇怪了,果不其然與沈文譽起了沖突,不久後為屬下的流雲就選擇刺殺了沈文譽。
偏偏流雲為北人,偏偏受蕭珩憐寵,又偏偏蕭珩前不久選擇擁兵自重。
還真是合情合理、順其自然……嗎?
如果自己沒摻合那一腳,而是冷眼旁觀着沈文譽受刺,還真是被那環環相扣的網給拖住了,光是想清楚要怎麼洗清嫌疑都得脫層皮。
解釋更是無從解釋。
怎麼解釋?給自己丢來這口黑鍋的人都死了怎麼解釋。
裴止棄深吸一口氣:“……卑職不知。雖說在宴會期間與沈大人意見不合,但沈大人遇刺時,臣也及時施以援手,避免了血案的發生。”
裴止棄:“你說是麼,文譽?”
沈文譽看向裴止棄,眼底情緒混雜不明,優美唇角一彎,卻是笑了。
“是。”
他的聲音慢慢遞出來。
宛如僅存在于神話故事中的輕靈蠱惑,又帶着幾分似是而非的鮮紅惡意。
“兒臣……萬分感激裴大人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