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譽能猜到是北宛族的原因,因為那“阿帕”喊人名稱時也是這樣的好聲好氣。
他們似乎很在意“稱呼”這種毫無用處的、名義上的東西,開口便先比别人軟了幾個調子。
這點放在裴止棄身上尤為明顯,哪怕他此後一百句話都是不懷好意的試探,但那開口的幾個字,永遠都濃情蜜意到像是被人奪了舍。
若是旁的,也就當個甜蜜的屁放了,但偏偏這句無心之言讓他想到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往事。
由于身份特殊,沈文譽從有記憶起就被囑咐不能這樣也不能那樣,種種束縛多到能寫出一本加強版男誡。
靈巧開得早,自然較旁人更為乖巧懂事些,小文譽三歲之後就一直是自己洗沐。
池聽嶼原本覺得不放心,想要再動手幫些什麼,但侯爺心大出南溟海,自覺完全不用擔心,怎麼會洗不幹淨呢,洗不幹淨那就自己去水裡玩久一點,反正又淹不死。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均是恍悟,放他去洗澡哪裡是洗澡,分明是回到了第二故鄉。于是就放手任由沈文譽去了。
這樣就一直持續到了沈文譽八九歲。
彼時他的頭發方才長過了後腰,殊色容顔已經可見初步驚豔的輪廓,由于年紀尚輕,含着幾分雌雄莫辨的玉質,但由于不怎麼出門,對美醜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
池聽嶼自己也是美人一個,又是見着沈文譽慢慢長大的,見的都習慣了,導緻府邸上下哪怕覺得少爺好看也不敢多說什麼,還總以為是自己眼光短淺,大驚小怪了。
直到某日。
小沈文譽洗沐時,不小心歪在寬大的浴桶之中睡了過去。
他的防備心其實不會這麼低,隻是那日太疲憊,又加上泡在水裡實在是舒服,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些,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池聽嶼見他好久沒有動靜,喊人也沒有回應,不免有幾分不安,一直到進了浴房内,沈文譽才因為聽見動靜迷迷糊糊醒來。
“小魚?”
水聲翻騰,沈文譽還沒從睜眼看見人的驚吓之中回過神來,聽見是母親的聲音才稍微放下了心,往前遊了一點距離,手臂撐着浴桶邊出了水,長發濕淋淋貼在背肌,聲音帶着微弱的控訴:“……母親!”
快吓死他了!
池聽嶼本意是擔心,但她思維偶爾有點跳脫,是一位天馬行空的美女。
她許久沒見過沈文譽化鲛,眼下小孩長發濕淋如水藻,偶有幾縷碎發貼在頰側,一雙杏眼又亮又圓,含着幾分微弱又不敢的責怪時,突然就被萌得有些忘了詞。
池聽嶼後知後覺意識到兒子容貌的殺傷力,心裡想了什麼就說出口,感歎道:
“……小魚好漂亮呀。”
亂說什麼!
沈文譽哪裡被這麼誇過,又不像現在這般會隐藏情緒,登時羞赧起來,被池聽嶼這幾個字叫得七葷八素,帶着紅透了的耳根默不作聲地往水下潛,直至半張臉都埋在水下,隻露出一雙狹長明亮的眼眸,吐了一串不滿的泡泡。
池聽嶼同兒子大眼瞪小眼半晌,反應過來,笑得花枝亂顫。
“哎呀,”池聽嶼湊過去,掐了一把沈文裕的臉頰,喜歡得不行,“小魚害羞什麼?好看就是好看,怎麼不讓人說呀。”
……
所以當裴止棄擡起那雙天生比中原楚人更濃密的眼睫,緩慢又認真說出那一模一樣的幾個字時。
即使明明知道這人隻是說那手帕上的繡紋小魚好看,而不是喊自己的意思,沈文譽依舊紅了耳尖。
他的小名同真實身份密切相關,除了母親,再無旁人會這樣喊他,導緻從别人口中聽見之時,總是會有一種自己被扒透了,藏無可藏,剝開在日光下的錯覺。
沈文譽就這麼帶着酥透了的半邊腰肢,自覺不能再慣得這人毛病,拽過将軍的領口逼裴止棄低頭看着他,指骨緊繃帶着爆發之感,每個字都重重地從齒間滾落。
“裴、止、棄。”
他發力将裴止棄按在了樹上,忽視了攤主諸如“你們不要再打了啦”的叫嚷,深藍色的瞳孔安靜,像是深不見底的湖泊。
“我姓沈,名文譽,字疏名。你可以叫我姓名、小字、官名,其餘稱呼輪不着你,不要再讓我聽見你亂攀關系。”
裴止棄被抵在樹上,完全沒有一點反抗,饒有興緻地低頭看向他,發現沈文譽在隐晦的生氣。
而意識到這點後,他簡直快克制不住内心飽脹出的某種快意。
“可我剛才沒有在喊你。”裴止棄思忖起來,語氣也漸漸變了味道。
沈文譽此時才暗道不好,可已經來不及了,裴止棄就像發現一點缺陷之後就可以反撲的豹子,在他面前後背和喉嚨一樣要命。
裴止棄胸腔動了動,溢出幾分真誠至極的笑意,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你在我方才開口之前,情緒還沒有這樣明顯,突然就生氣了……是我不小心說到了什麼你很敏感的稱呼?”
“……”沈文譽心髒狂跳起來,恨不能捂住他的嘴。
不要再說了。
“我想想。上次你露出這樣緊張的情緒時,是你那時候偶然戴了耳墜,而我誇了一嘴那樣式挺可愛。”
裴止棄恍然,語氣微微拖長了,“……原來如此。”
他猜出來了,沈文譽心想。
他緩緩松開手指,裴止棄那挺括的領口已經叫他抓皺了,歪七八扭地散開,控告壞人的作惡多端。
裴止棄抓着這一點無傷大雅的把柄,像是揪住了沈大人的一點尾巴,興緻盎然起來。
“所以這是你的小名嗎。”他問着,将沈文譽散落的頭發撩起來。
冰冷長發如流水從指縫滑落,裴止棄将其緩慢勾在沈文譽耳後,露出沈大人精緻而潤白的耳垂,用指腹捏住,然後不那麼輕柔地揉了揉。
“這裡已經紅透了啊,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