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場合,他不便太過大聲,聲音壓得又細又輕,反倒顯出了難見的安撫之意。
沈文譽指尖弧度很纖潤,抵着他,已經泛了白,往左右極快地略了一眼,湊上來近乎無聲道:“再等等。”
這個角度,沈文譽近乎靠在他懷中,像是擁了一團冷而模糊的霧。裴止棄不吃他這一套,但卻奇異地冷靜了幾分。
那邊官兵依舊不屈不饒,說贓物一定被藏在了女子衣服裡,這幾句話一出口,明眼人都看出來了是在無理取鬧,卻隻是談論的聲音稍微壓抑了些,依舊不敢上前。
就在下一刻,像是應了沈文譽那句話般。
“诶诶,兩位——”
那送了二位手帕的攤主越過衆人,一面陪着笑,一邊走到了被圍出來的空地之中,在四面八方詫異的目光之下,借着身形遮擋,往兩位官兵的手裡塞了什麼。
明顯就是散财消災了。
“兩位官爺,寬恕些個吧。”攤主歎了一口氣,顯然混迹坊市久了,讨好起來也娴熟,三言兩語就同官兵們沾親帶故上了,也不惹人煩。
“我曉得她,确實是家中生事,好慘的,這樣的女的沾了死人味,抓走了也嫌晦氣,咱們這次就算了吧。”
有錢既然能使小鬼推磨,自然也能讓小人得意。
錢滑入兜的那瞬間,兩人氣焰登時被撫慰了不少。
“老不死的,倒是會說話。”那先惹事的官兵睨了他一眼,言辭裡帶着調笑,拍了拍攤主的肩,極其有恃無恐的從他兜裡又抓走了一把銅錢,才又開了尊口。
“你這個人也是有趣,多管閑事也就算了,管這麼寬做什麼?哦——看上她了?”
這倆兵痞自以為看出來了什麼,皆是大悟,下流得愈發不加掩飾,笑着又推了把攤主。
攤主幾乎站不穩,隻是陪着笑,也不反駁。
“好了好了,行吧。”
錢到手了,威風也耍了,裡外都滿足了,也沒有再糾纏不放的必要,那兵痞子臨到末了,像是踹開路上的一隻死老鼠似,最後拿腳踢了踢她,警告道。
“下次就沒那麼簡單了,别讓我再看見你啊。”
那女子隻是無力跌坐着,周遭發生的事情好像都與她無關,隻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散落的藥,在攤主的幫忙下,将地上的藥撿起來細細吹走了灰,揣進懷中後,才掩面啜泣起來。
攤主将她扶了起來,女子萬分感激地同他揖了揖,随後被攙着,失魂落魄地遠去了。
見好戲散場,周圍的人便也三三兩兩地離去。
裴止棄見事情解決,緩出一口氣,原本緊繃的肌肉放松下來。
沈文譽知道他回了神,将被攥得發紅的手抽出來,藏在袖中,表情流露出幾分不甚明顯的痛楚。
“所以,你怎麼知道那商販會出手相助?”情緒褪去,理智自然緊随其後。
裴止棄後知後覺意識到沈文譽态度堪稱有恃無恐,語氣頓了頓,連着看向他的眼神也染上了怪異。
“我哪裡全知啊,”沈文譽痛楚神色微斂,很是自然地聳聳肩,“我猜的。”
“……”
裴止棄登時一口氣卡上天靈蓋,覺得自己信這人還是信早了,誰知道他說再等等,就純粹是再等等!
去他的狀元,除了拐騙就是瞎猜,這麼不牢靠嗎?
沈文譽調侃夠了,眉梢的弧度抹平,視線從離去的兩人收回。
半晌,不知思考了什麼,緩緩眨了眨眼:“你看見攤主手臂上的東西了嗎?”
方才攤主将帕子遞過來的時候,沈文譽就注意到了攤主手臂上有幾條黑色紋路,不像是疤痕或者刻字,隻勉強瞧得出是什麼曲折的圖形,再多的卻看不出來。
攤主在這方面警惕性極高,隻是露出來了小半點皮膚,就反射性将袖子往下扯了扯,将其盡數掩蓋了過去。
再露出來,就是他出手幫那女子撿東西時,撩起的袖子底下果真有什麼黑紅圖案,爬在手臂之上,似蛇似獸,但卻又不是任何常見的圖騰形狀。
“你說那文身?”聊到緊要事,裴止棄正色起來,“他藏得很注意,也許是獸紋?但袖子擋了大半,我沒有太看清——我隻覺得這攤主的立場好生奇怪。”
确實如此,對北人過于寬容乃至偏愛的态度,甚至不惜散盡錢财伸出援手,想必他與這女子不僅于認識,關系還非同一般。
但又不像是兵痞子所謂的“看上了她”。
沈文譽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朝裴止棄勾勾手指,示意他湊過來。
發現了什麼?
沈文譽勾手的動作很慵懶,與招貓逗狗玩鳥的動作沒什麼不一樣,像是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不太樂意出。
裴大人被這個動作吊上鈎過無數次,尚不悔改,輕啧完依舊低下了頭。
随後耳根酥麻,感受到沈文譽清淺的呼吸吹在他的耳廓:
“那女子地位高,攤主敬重,攙她的姿勢是明顯的下扶上位。”
攤主謹慎之外還帶着小心翼翼,彎腰垂首,連走路時都是緊跟在女子之後。
楚人在意地位的高低有别,尤其在意禮儀,若是有心,自然可以從這些細枝末節裡瞧出端倪。
蘇臨以山清水秀,地靈人傑廣為出名,萬萬沒想到養出來的是這樣一群人才。
照沈文譽的意思,反倒是北人隐隐受了照顧。若是陛下知道,能率兵踏平了此地。
究竟是攤主個人為之,還是背後有某種難以宣口的龐大脈絡?
但除此之外。
裴止棄往後仰着身子,意思意思将沈文譽推遠了些,端起正兒八經的架子。
“诶,說話就好好說,”裴大人兩眼高瞻遠矚,滿嘴血口噴人道,“盡瞎撩。”
不這麼講話,周圍人但凡留點心就全聽見了。
沈文譽看着他微笑,陽春白雪陶冶出來的性子面對無賴還是太不堪一擊。他平生就這麼兩句髒話,“有病”和“滾”全在不同的時候賞賜給了裴大人,眼下還想罵出花都憋不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