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曆五十九年,夏末秋初,小雨打濕了已經開始枯萎的玉蘭。
年輕的神侍将書卷放到桌上,向亭中的人彙報着最近外界的情況。
“祭司,魔界那邊即将陷入奪位争鬥,那位傀儡族的族長已經離開了妖族。”
“上甯宗換了掌門人,公孫衍下令要與其餘兩界簽訂合約,而那些罪大惡極的門派都被他的師弟師妹給滅了。”
“人界民間起來了一位女子名叫葉秋梧,猶擅機械,目前正在争奪皇位,怕是不用幾天人界就要換皇帝了。”
顧白坐在亭子裡,一如往常般看着雨幕,片刻後他才反應過來,靜靜道,“落風山那邊如何了?”
“王上已下令趕工,但是大人,我不太明白您要做什麼。”
顧白伸手接了點雨水,又任由雨水從手心流走,他起身,一陣風夾雜着雨點打濕了他的衣擺。
“我在這裡待了多少年了?”
“回大人,三十三年了。”
“原來已經三十三年了,長淮,這場雨過後,我也該走了。”
“大人,為何要走?”
“因為時間到了。”
顧白走進雨裡,後面傳來長淮焦急的聲音。“大人,小心着涼!”
一把傘撐在了他頭頂,院中的玉蘭花又落了,花瓣打在水坑中,泥水濺起。
這場夏末的小雨一連下了三日都未曾停歇,空氣裡全是潮濕的水汽。
顧白撐着一把油紙傘走在王宮裡,腳底的污泥逐漸染黑了鞋底。
“祭司大人,王上正與司徒家主商議商貿事宜,還請您稍作等待。”
妖王身邊的近侍恭敬地向他傳達命令,他微微一笑,收了傘進了偏殿。
半個時辰後,關着的殿門被人打開,雨水微微飄了進來又很快消失。
“祭司久等了。”
顧白起身行禮,目光落在了來人身上。
初代妖王孟九夏,五十年前登基,如今他從當年的那個滿眼亮光的少年長成了一個合格的君王,面容堅毅。
“臣此來是想向王上告别,過幾日臣就要離開妖族了。”
妖王看着他,問了一句,“為何?”
“臣還有未完成的任務,妖族如今已經走上正軌,您将這裡治理的很好,妖族已經不需要祭司了。”
孟九夏短暫地遮住了眼眸,但很快又恢複如初,“祭司若已經做好了決定,不必禀告我,自行離去吧。”
顧白忽然笑了起來,“王上,我來是向九夏辭别,不知王上可允否?”
孟九夏忽地站了起來,“祭司!”
“這場雨結束後,若九夏還願意見我,就來城門口送送我吧。”
殿内安靜一片,隻回蕩着這句帶着笑意的話。
妖王一時間沉默不語,顧白又笑了笑,行禮過後轉身出了偏殿。
近侍迎過來将傘遞給了他,“大人,雨天路滑,小心為好。”
顧白再一次撐起傘,如來時一般離開了王宮。
小雨下得綿長,淅淅瀝瀝了許久,才終于舍得放晴。
夏季已經過去,初秋的涼風吹了過來。
空氣裡還帶着泥土的腥氣,路兩邊的花也敗得差不多了。
在所有人不曾注意的地方,長淮紅着眼将準備好的儲物袋遞給了顧白。
“大人,您一定要走嗎?”
顧白不擅長應對離别的局面,過往的日子裡他總是在離别,但從未有人會這樣看着他。
他指尖微動,一朵潔白的玉蘭花盛放,他輕笑一聲,遞到了長淮面前。
“街邊的玉蘭花雖然敗了,但這朵卻可以陪你很久,長淮,祭司塔就交給你了。”
今日或許九夏不會來了,他擡頭看了看城門,拍了拍長淮的肩膀笑着離開了。
他要去妖族陣法所在地,距離最近的是北邊滄瀾家守護的地方。
合上地圖,他一路北上。如今的妖族早已走出了當初逃亡的痛苦,妖王賢明,晝夜不休地改善各地的生活。走在路上他能看到堪稱溫馨的景象。
田裡有勞作的人,院中有閑聊的人,而路邊也會有幾歲大的孩童打鬧。
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但災難終究還是不會放過這個傷痕累累的種族。
楓葉剛剛紅了的時候,北邊的法陣遭到了破壞,為了保證周圍族民的安全,四大世家的家主全部趕來了這裡。
顧白趕到的時候,黎家主獨自一人撐起了整個陣法,其餘人皆被突如其來的沖擊所傷。
他隻能協助黎家主補好陣法,緊接着便要去替其餘人療傷,離開的計劃也就擱置了下來。
但直到過了年,北邊都一直安靜不下來,先是陣法不斷被破壞,後又天災不斷,暴雨,大雪,極寒随之而來。
蒼嶺山脈條件惡劣,近些年外界的戰亂積攢的冤煞之氣擾亂了這裡的氣息。
天氣失衡了,極寒席卷了整個妖族。
街邊到處都是死亡後的屍體,妖王無計可施。
終于一道傳音符送到了顧白手裡。
小鎮到處都是冰雪,再厚的衣裳都擋不住吹進來的寒風。
炭火燒完了就燒撿來的枯枝,有修為的還能多抵擋一陣,但沒有修為的隻能守着院子等待死亡。
冷風幾乎要将人的血肉割裂。
混沌中,響起了一陣鈴音,鈴音所過之處,冰雪消融,春草初生。
極寒消失不見。
顧白放棄了離開的計劃,留在了邊陲小鎮,替所有人擋住了天災。
觀心鈴再一次成為了他的象征,但無人知道,每一次的使用,消耗的都是他的壽命。
海洋的賜福早已離開了他的身體,化作不被海洋認同的觀心鈴,每一次鈴響,都是來自萬年前生靈的震怒。
而如今鈴聲一響,便是六年。
加速流失的性命令顧白越來越不願出現在人前,他守着自己逐漸枯瘦的身體,一下一下推動鈴铛。
小鎮東邊有處荒野,這裡成了他靜坐的地方。直到春末的一天,荒野裡響起了哭泣聲。
他撐起身體找到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身體裡有半顆雪碧神樹的妖丹,足以引起周圍所有惡狼的垂涎。
所以他将孩子帶了回去。
“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時天。”
孩子聲音顫抖,但他還是聽清楚了那兩個字。
本想托人找一下孩子的父母,但小鎮卻亂了起來。
似乎是有人混進了妖族,屠殺了這裡的妖,挖掉了所有的妖丹。
而在這一片混亂中,裂隙再一次出現了。
恒那需要培養他的高級子民,無論是誰的鮮血都比不過妖類的鮮血。
于是他再一次找到了妖族。蟲骨揮舞着骨刺屠殺着整個北方的妖,妖族仿佛再一次回到了逃亡前的日子。
他們存在的價值難道就隻有成為怪物的供給品嗎?
所有妖心頭都發出了質問。
但讓整個妖族都開始憤怒的,是恒那當衆放出的骨奴。
那些,都是妖族死去的子民。
死在地牢裡的妖被榨幹了鮮血,失去了靈魂,連骸骨都被做成了骨奴,拿着武器對準自己的族民。
天上下起了血雨,妖族留下了血淚。
“唉……”
顧白歎了口氣,這一天終于來了,看來計劃要提前了。
再一次遇上恒那,他平靜無比,正如他與天道所言,他将做回輪回之鎖。
混亂的世界該結束了。
隻是希望落風山上陽光能夠好一點。
他揮手,藤蔓将骨奴埋在了底下,逝者總要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