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怎麼辦?是不是查你的人來了?若是讓他們瞧見我與身為男子的你在一處,會不會起疑心?”
她攥得極緊,指尖微微發顫。
上官若目光輕垂,握住她的手心稍稍一用力,示意她安心。
片刻後,她緩步走向妝奁,支起銅鏡,點燃桌前的蠟燭。
光影微微搖曳,連帶鏡中人的神情也莫測幾分。
門外,劉風叩門數次,卻不見應答,困惑回禀道,“小侯爺,裡頭似乎沒人。”
李重翊擡頭望月,此時萬籁俱寂,微風送來碎葉輕拂之聲,也送來屋内的窸窣聲響。
他勾唇一笑,笃定道,“裡頭有人,繼續敲。”
正當劉風擡手,欲再次叩門時,門扉忽而吱呀一聲,從裡頭緩緩開了。
門内立着個粉衫女子。
秋風掀起她鬓側發絲,輕拂她耳垂上的玉珰,绛紅色的紗裙随風翻飛,如蝶翼般于夜色之中輕顫不止,恍若神祇降世。
皎白月光瑩瑩撒撒,仿若一方流淌的人間銀河,灑落人間各處,也灑落在她與李重翊之間,映在她瓷白的面龐上。
一雙鹿眼,與月同輝。溫潤清透的輪廓,在眼尾處收束,微微上挑。
李重翊看得呆了。
神情、眉眼、穿着,竟同他記憶裡的那人,隐約重疊了三分。
夜風微涼,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擡起,隻想如當年那般,輕撫她的額發。
可那女子卻蓦然後退一步,像是一隻受驚的雀鳥般警惕地望住他,眼神裡盛滿了不解與戒備。
“閣下是何人?深夜登門,有何貴幹?”
上官若将女子的驚疑演了個十重十,她丢棄了官場浮沉時那副僞裝男子的假聲,用本音開口道。
嗓音宛若泉水沁石,帶着三分冷意,七分警覺。
李重翊怔住。
他喉頭微動,竟結結巴巴地開口,“我……我是上官若的同僚。”頓了頓,片刻又問,“你……你可是上官若的妹妹?”
上官若佯作疑惑睇他一眼,帶着審視的意味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輕飄飄地答道,“閣下找我阿兄嗎?我阿兄并未歸家,許是和人應酬去了。”
她立于門口,絲毫沒有讓李重翊進屋的意思。
李重翊被她這一眼看得心頭一緊,又不知怎的,竟有些手足無措。他抿唇,頓了頓,索性換了個話題。
“那……給你的玉兔,可收到了?”
上官若不動聲色,從袖中摸出那隻玉兔,晃了一晃敷衍道,“原來是你送的?多謝了。”
李重翊剛要再說什麼,屋内忽而傳出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
“翠花,這魚是你殺,還是我來殺?”
上官若不着痕迹地微微側身。門扉微啟,露出熹微燭光。
燭光裡,她接過顧嫚嫚遞來的活魚,順手抄起案上菜刀,刀刃輕輕一拍魚背。
那魚被魚鈎貫穿嘴部,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繡着蘭草紋的鞋尖上。
她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條魚,似是想到什麼,突兀地回眸向李重翊露出一個極淡的笑。
“郎君,我要去給阿兄做魚湯了。恕不奉陪。”
話落,門啪地一聲重新關上,帶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氣息,一并阻隔在門内。
門外,月色緩緩隐沒于雲翳之後,晦暗陰影吞沒了李重翊的神情。
翠花?殺魚?
眼前人與心上人的身影僅僅重疊了一秒,轉瞬就分叉開來。
他認識的王若琬,是從小在金玉堆裡嬌養長大的小娘子,見到血就要暈倒。
可眼前的這一位,執刀拍魚,動作娴熟至極,不僅毫無半點忌憚,甚至連語氣都尋常得仿佛是在廚房裡煎煮一碗尋常的羹湯。
二人隻是形似,而非神似。
劉風在一旁看着他久久不語,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小侯爺……”
李重翊微微擡頭,幽深的目光停駐在緊閉的門扉上。
院内,燈火輕晃。
上官若提着魚,與顧嫚嫚一道趴在門後,耳朵貼緊木門,屏息聆聽門外的動靜。
直到外頭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兩個小娘子才同時長舒一口氣,緩緩滑坐至地上。
上官若反握住顧嫚嫚的手,壓低聲音笑道:“嫚嫚,還是你聰明,想到了‘用人就得聯姻’這一層。”
顧嫚嫚勾唇一笑,得意道,“那當然,五娘。你想想,安定侯想用你,又怕你變心,所以四處打探你‘妹妹’的消息,想把她納為小妾,也好借此牽制你。”
言及此,她皺起小巧的鼻尖,一臉深惡痛絕的模樣,“這些權貴,真是惡心。還好你聰明,想到了裝彪悍吓跑他!”
上官若被她逗笑,唇角微微上揚,眼眸裡透出幾分明媚的得意。
須知她學會提刀殺魚,可是花了多年功夫。前世裡她柔柔弱弱,暈血至極;今生離家多年,獨身飄零,被迫學會烹饪,殺魚破肚,根本不在話下。
她以手支頤,慵懶地舉頭望月,語調帶上幾分揶揄,“不過反過來說,若安定侯真想重用我,那我豈不是前途無量?”
顧嫚嫚聞言一怔,随即氣得連連點她腦門,瞪眼道,“可有點出息吧!你倒是想得美,白天做官追随他,晚上再做妻妾給他端茶倒水?小心被人吸幹了血,還當自己得了恩寵!”
上官若面頰浮上一層赧意,伸手就要推搡她,卻被顧嫚嫚敏捷避開。二人相視一眼,撲哧一聲笑作一團。
笑聲盈盈,融進秋夜涼風裡,仿若秋水波光,微微蕩漾。
隻餘那條尚未死透的魚,被擱置在地上,尾巴一甩一甩,在青磚上濺起一地細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