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指尖一松,将玉佩揣入袖中,嘴角揚起一抹微冷的笑意。
這一次,換她來做局了。
她要裝作韋家的傳話使者,親自給林秀娘下一個死亡通牒,逼她不得不帶着口供投向大理寺。
至于那些接頭暗号……上官若唇角弧度更深了幾分。她盯着韋子謙已久,再加上小牡丹偷來的書信,稍加編排便可騙過林秀娘。
她想活命,便隻能往她給的路上走。
念及此,上官若步履漸快,裙擺翻飛,穿過人聲鼎沸的長街,越過青草叢生的幽巷。
人來人往,寒風裂凍,她穿過可見的與不可見的障幕,隻覺得心口那顆熾熱的心髒跳得鮮活。
忽而,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上官若心情正好,未曾多想,她聽得這熟悉的馬蹄聲,心頭一松,甚至帶了幾分愉悅,便不加設防地回了頭。
高頭大馬,已至身前。
馬上之人衣袍獵獵,玄色金紋,金冠束發,栗色眸光微眯,手中馬鞭輕巧一轉,竟直接挑開了她的帷帽。
帷帽拂開,如從井底上來那日,簾幕與彩衣輕晃。而她立于其中,不同的是,這次的她沒有面具,也未着男裝。
上官若睫毛輕顫,眼光似被打破的湖水,全是不可置信的怔然。
李重翊俯身,栗色眼瞳映着她的倒影,輕道,“上官大人,叫本侯好找。”
……
逼仄的庭院中,桂花已謝,金黃零落在青石闆上,宛如一地淡黃色的琉璃。
二人相對而坐。
上官若臉色不佳,抱臂瞪着對面之人,隻見李重翊閑然端起一盞清水,舉手投足間貴氣天成,仿佛品的不是白水,而是陳年好茶。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少卿大人,小侯爺,您日理萬機,英明神武。現在能告訴下官,您是如何察覺下官女子身份的?”
探案之人,反被勘破,實在叫人不服。
李重翊看着她,那雙栗色的眸子裡浮起一絲淡淡的情緒,不似往日的戲谑,反倒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垂下眼,緩緩道,“從那日襻膊的綁法,我便開始疑心了。”
“男女綁襻膊,手法有異。男子多綁于上臂,纏繞數圈後緊系;而女子多綁于肘部,束袖較輕,甚至會打裝飾結扣。你——是後者。”
上官若恍然大悟,随即又是一陣懊惱。
“接着,便是那日晚膳。”李重翊目光微斂,指了指案幾,“你的梳頭油罐,封蠟已久,顯然長時間未曾使用。若你真有個妹妹,她不該不用。”
他頓了頓,語氣輕描淡寫,卻如針入心,“還有,你那晚手持玉兔,可你的‘兄長’那時還在宴席上,你的玉兔,又從何而來?”
上官若一怔,随即無奈扶額。果然,那日慌亂之下,露了破綻。
她深吸一口氣,索性開口試探,“小侯爺,人前的時候,還請不要戳穿下官。”
她聲音低了幾分,悶悶道,“女子入仕不易,下官能爬到主簿之位,已是步步荊棘,前路艱難,還請……”
她說得坦蕩,語氣卻微不可察地帶着點倔強。
李重翊靜靜看着她,眼神沉沉,似透過她的眉眼望向更久遠的地方。
“我知道。”
他輕聲道。
“我知道,你放心。”
他的嗓音很輕,像是說給某個聽不見的人。
二人沉默片刻,李重翊卻仿佛心緒不甯,眼底隐隐浮着一絲淡淡的悲意,他未再多言,隻拱手起身,離開了庭院。
門緩緩合上,他最後看了一眼那雙熟悉的眼睛。
上馬後,劉風瞧着他,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道,“侯爺,上官大人是女子,與我們要尋之人相似,也入朝為官……那豈不是……”
今日一遭,他是喜出望外。
李重翊五年前便心心念念的夙願,或許就要成真,可他心中激動,李重翊卻不似他預想中的歡喜。
李重翊隻是輕輕仰頭,冰冷的日光懸于他的金冠之上,如同覆了輕輕的薄雪。他任寒風撲面而來,将自己的臉吹得冰冷麻木。
“劉風,她不是。”
他聲音很輕,帶着某種極深重的悲哀。
劉風一怔,不解道,“怎麼可能?”
李重翊喃喃道,“她與王若琬相似,皆入仕途,連那股子韌勁都一樣。”
他頓了頓,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最早确認上官若是女子那天,我也曾心喜,以為她就是王若琬。”
可很快,他就知道,她不是。
王若琬,素來最怕血腥可怖之事。她見血會暈,見屍體會避,甚至連肉案都不能多看一眼,前生更是拒絕了刑部的招攬,去了最苦最累、卻不用接觸血腥的工部任職。
而上官若呢?
她自入仕以來,便在大理寺,能鎮定自若地揭開白布,看屍斑、測血色,能素手殺魚,鑒水辨面粉。
她們的眼睛裡,都有清明的光,卻已然是兩條分岔的命運。
發現她是女身時,李重翊那股淡淡的希冀,早就被理智的落葉覆蓋。
那夜的桂花、掌心的玉兔、還有夢中那斜倚門前的粉衣小娘子……
都不過,是他的一場美夢。
夢醒了,又得面對無盡的孤獨。
他苦笑一聲,無論他再怎麼尋找,再怎麼跪于佛前苦求,轉世重生之說,天地間,隻他梁益一人是那個幸運的例外罷了。
可一個例外,才是最孤獨的。
李重翊阖目,手指緩緩收緊馬缰。
他一直在找她,可這世間,早已沒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