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實話實說:“沒有,我小時候都在香溪縣長大的。高中考到了這裡……我媽也帶着我弟……嗯,過來住了。”
趙懸落後文喜兩步,從内側走到了外側。
黃包車和拐迪(1)交錯着,偶爾閃過幾輛轎車,人力資源和電力資源還有智慧資源,就這樣平鋪直叙地在這個城市慢慢衍化。
“十年前,這裡還是黃土地。”趙懸緩緩說道,“小的時候,大人們騙我們這裡是墳園,吓得小孩子們都不敢跑到這一片來。”
“你怎麼知道這裡……”
“我常來啊。”趙懸笑着,神情淡淡的,就像是在描述一部影視劇,無關緊要般,“那個時候饑一頓飽一頓的,整個人迎風就倒。常常躲着我爸,他喝醉了就會打人,我打不過隻能來這裡。别看他那麼大一個人,也是被這種閑話吓得不敢來這裡,怕有鬼。”
“真正來到這裡,轉了一圈,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一座座用黃土堆成的小山罷了。還有農民在上面種東西,我有時候餓了就上來拔兩棵小白菜吃。”
趙懸講得正起興,看見文喜的神色,不由愣住:“你怎麼這種眼神看着我?”
文喜眨眨眼睛,用力擠幹了眼眶裡的淚水,最後才仰起頭笑着說:“沒有啊,就是當故事聽,聽入神了。”
趙懸平靜地說:“别覺得我可憐,真正可憐的人活不到我這麼大年紀。”他歎了口氣,腳下遇見一顆石子,微微使了力氣,石子便飛出很遠,“當挖掘機挖空了這段路時,我的童年就已經過去了。”
文喜有些猶豫,但她不是優柔寡斷的性子,想了想還是問出口:“你……為什麼會和我講這些?”
“想講就講了吧。”趙懸眼神在這些似巨獸般的建築群上劃過,“謝謝你今天替我解圍。”
他指得是先前任春光問他母親的事情。
文喜笨拙道:“沒關系的,這隻是一件小事情。況且我們來來回回互幫互助多少次了,隻是一句話而已。”她故作輕松,心裡卻無比沉重。
興許是任春光開了這個頭,讓他無端回想起了過往,回想起了關于母親、關于幼時的一些記憶。又或許送她回來隻是其中一個緣由,真正的理由是——他想這片土地了。
香樟樹四季不枯,無論何時去看,它仍舊繁茂如初。褪去泛紅的葉子,嫩綠的新葉又更加茂盛地複生。
生命似乎就是一場輪回。
趙懸凝視片刻,最後說道:“就送你到這兒。”
文喜嗯了一聲。
像歎息一般的風拂過這條寬敞卻古老的街道。
趙懸突然伸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了文喜額前被風吹歪斜的碎發,将其順手挂在了文喜的右耳後。
世界好像陷入了峽谷。寂靜。
僅僅留下了風。
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如同呼嘯的歲月拉長了古舊的号角。
“謝……謝謝。”文喜突然打了個磕巴。
“這也是一件小事情。”
安遠一隅,亘古不變的風和香樟樹,偷偷聽着少年少女的對話。在零碎心動的每一瞬間,都有無數分支順着時代的洪流向前。
她和趙懸一樣,是孤獨的單數,是被命運無意舍棄的塵埃。也許在這一刹那,他們的心髒達到了契合的共振頻率。
他們将破碎的自己一片片拾起,用漫長的人生粘黏。那些看似痛苦的從前,是為了更好活下去的解藥。因為有期望,所以才會有希望,從而産生渴望。
趙懸收回手,又将其揣進了兜裡。
“走了。”
“明年見。”文喜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揚聲。
趙懸的腳步似乎停頓了一下,緊接着,他也道:“明年見。”
文喜收回視線,擡手,輕輕撫摸了一下耳尖。
香樟樹不甘于寂寞,沙啦啦地揮動着片片秋葉,它似乎在告訴少女,關于她心髒偷笑的緣由——
脈搏起躍,是初見時慌張又躲閃的第一眼,是早操時餘光的緊緊追随。那種難以明說的情緒,在此刻撼天動地。震顫的餘韻,是驟來的暴雨後留在夕陽裡的,燦爛檸檬天。
*
年前,學校附近的某個燒餅店轉讓,過了一周換了門牌,是一家奶茶店,流光溢彩的燈帶組成“艾倫與茶”四字招牌。
文喜偶爾會繞遠路來這邊看看,在奶茶店張貼聘用人員的第一天,她便來應聘了。
店家是來創業的一名年輕老闆,聽另一位合夥人說,她們兩人都是大學畢業不久,不喜歡每天上墳似的上班,便統一想法,辭職出來單幹。
對于文喜這種有過各類打工經驗的人,兩人非常歡迎,二話不說便同意了。初一前後,各種配料會有專人送到,大年初五開始營業。
奶茶店還招了一人,安遠本地的大學生,叫甯雯靜。兩人互相商量了一下工作時間,反正按天結賬,多上多拿,甯文靜也無異議。
滿打滿算着,寒假也忙忙碌碌過去了。
再次踏入十七班,感覺度過了漫長的世紀。而她也要用這短短的三個月時間,來決定此後的路該怎麼走了。
文理分科,像一把懸在額上的長劍,随時随地令人心驚。
攤開的是嶄新的課本,也是她嶄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