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春，天氣逐漸熱了起來，梨花開了又謝，時光悠悠過，街頭的梨樹結了小果，見天兒的越長越大，從小拇指大長到半拳，青澀的皮，叫人看一眼就牙酸。

果子長得快，樹枝子也越垂越低，個子高的行人往往都要偏一偏頭才能過去。陳息從酒樓裡出來，抖了抖身上的錦緞衣袖，從樹下走過時，也把頭一偏，随即又仰着頭，将手背在身後離開了。

其實他個子不高，背也有些駝，不用彎腰也碰不着樹枝。穿的是織錦緞，實打實的好料子穿在陳息身上，有點畫虎不成反類犬，看起來不倫不類的。

陳息倒不在乎這些，街道上車水馬龍，商販吆喝聲絡繹不絕，他站在人群中，眼神下垂，自有一種俯視感。

他的祖籍是個南邊的小鎮，家裡不算富碩，家裡所有的餘錢用來拜了個老中醫當師父，敬了茶磕了頭就算是入了門。俗話說越是經得起時間雕琢的老物件越值錢，陳家就勝在一個活得似王八，一個個的都沒他家能熬，家族硬生生的從這個朝代延續到下個朝代來。

到他這代，雖說祖上的榮光不在，但先輩幾代人留下來的醫書讓陳家不至于沒落，甚至于還讓後代受其蔭蔽，家裡良田幾畝，小宅院一座，說不上清貧，也不見得富裕。

由奢入儉難，陳息沒見過什麼好日子，但他生下來爹娘就在他耳邊念叨之前陳家如何風光，家産幾何，奴仆多少，田地多大。奈何後代子孫都不大争氣，一心想着恢複經年的榮耀，但都本事不大，盼着子息出人頭地。

爺爺盼父親，父親盼兒子，兒子盼孫子。一直到陳息這輩，生了個兒子，弱冠之年未及就高中了秀才。如今他們一家搬遷到草溪城來，一來是掙錢給孩子鋪路，二來是鄉下自然比不得城裡，下雨天早出晚歸鞋上塵泥不沾，交談和煦淡雅，比那些上了年紀嗓門震天的村婦要好得許多。

現在兒子在家中挑燈夜讀，為下一次中舉下功夫。城裡的富得流油的宋家找上門求祖輩留下來的藥方單子，那大少爺何等尊貴的人，也要在他面前和顔悅色，卑躬屈膝。

可謂是功名利祿都有了，陳息走在街頭，不由得下巴擡得更高，頗有人言濤濤我自笑傲之感。

對面是城裡一家新開的尋香樓，柔柔的輕紗從窗戶口飄出來，混着脂粉味蔓延開來，樓内嬌笑聲不斷。

頭頂束着金冠的少年面沉似水，在大門前走過，眼尖的姑娘看見熟客，驚呼了聲搖着團扇腳下生風的迎出來：“宋二少爺，好些日子沒見着您的金面了，這大熱天的走這一遭出了不少汗吧，來進屋，我給您倒上一碗冰鎮的梅子水，哎喲公子！”

女子千嬌百媚的扭着腰，盈盈靠向宋狄雲懷裡。天氣轉暖樓裡的姑娘大多穿着輕紗，雪白的肌膚在布料下若隐若現，令人遐想頗多。

偏偏宋狄雲今天是個不解風情的，朝後退了一步面無表情的側身：“滾。”

“公子……”

姑娘聲調拐着十八彎，還欲糾纏，宋狄雲站在原地不動，涼涼的一擡眼。

“……”

好似酷暑驕陽兜頭淋下一盆寒冰，女子止住腳，搖着扇子讪讪的笑了笑。

宋狄雲是這裡的常客，哪回來不是禮貌和氣的體面人，這樣發脾氣讓姑娘下不來台還是頭一遭。周圍人來人往，有幾雙眼睛瞧着，場面怔愣一瞬，樓裡出來個豐腴的婦人。

“大熱天的火氣重，不過是言語上的過錯，月兒不懂事，公子也要看在以往的面子上寬宥她這一次，”婦人握着姑娘的手把她往回拉，給宋狄雲扇着風笑：“這把小紫竹扇子是剛來的，公子帶着消消暑氣，莫要氣着了自個兒的身子。”

宋狄雲眼神從小巧的扇子上涼涼一撇，也不吭聲，冷着臉大步離開了。

從酒樓出來的陳息沒走幾步，就看見宋狄雲面色不好看的推開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尋香樓的老鸨熱臉貼冷屁股的賣乖取巧的送人離開。

人活這一輩子，圖的也不過在世上揚眉吐氣的這一時三刻。陳息擡了擡下巴，咳嗽一聲将手背在身後，不緊不慢的朝着走過來的宋狄雲打招呼：“宋二……”

宋狄雲目光沒偏半分的從他身邊徑直走過了，好像沒看見有這個人。

……

早上起得早，顧潭淵心心念念帶着宋月朗在河岸柳堤邊走一圈，剛看見柳樹的芽小姑娘就走不動道了。小孩子犯起困就要睡覺，頭頂上的小花随着主人一晃一晃的，走路總往顧潭淵的小腿上撞。

顧潭淵：“……”

最後柳樹沒看成，宋月朗拿着一束紅瓣黃蕊的野花，顧潭淵抱着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姑娘轉道回府。

自打出了太陽，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宋慵歸抱着他爹脖子，睡得臉頰紅撲撲的。顧潭淵圓領寬袍，一條青石小巷走完，額頭熱得出了汗。

顧潭淵單手托着人，扯開了些衣領子涼快，肩膀擡了擡，讓宋月朗看附在肩頭呼呼大睡的小孩是不是流口水了，不然他怎麼感覺衣領那處濕濕的。

宋月朗擡眼看他，手裡的野花輕晃，擡手把小姑娘臉上的發絲撫到耳後，說沒有，是天氣熱了顧潭淵出得汗太多。

“是嗎？”顧潭淵狐疑的看他一眼，但是這不妨礙世子爺沒事找事：“那你剛才是不是給小寶擦汗了？怎麼不給我擦？沒看見我這麼辛苦抱着人呐，酷暑驕陽快熱成人幹了，啧，冷心薄情。”

今天雖說日頭大，但這一路都在樹蔭下，還有些涼風

宋月朗習慣的無奈歎道：“剛才是給小寶理頭發，不是擦汗。”

“那你給小寶理頭發，怎麼也不給我理？”顧潭淵十分順暢的改口無理取鬧，低着頭靠近他，兩隻眼眸都是宋月朗的影子：“難不成是我年老色衰你變心了？”

微風溶溶，牆角的榆錢樹綴滿枝頭，天邊雲彩悠然。僻靜巷口的兩個人以這樣一個暧昧姿勢維持了半晌，最後還是宋月朗在顧潭淵臉上虛虛一拍，顧潭淵這才作罷。

兩個人大抵都有些毛病。宋月朗看着像是不堪其擾似的，眼底卻是柔和的，嘴角還帶着笑意。與其說是理頭發，倒不如說是打了一巴掌，偏偏顧潭淵被打爽了。

世子茬不找了，瘋不發了，大日頭的抱着閨女也不嫌熱了，大步流星的拽着宋月朗往前走：“回去先讓丫鬟們陪小寶睡覺，再找人晚上接顧曉星放學，咱們兩個在屋裡去，嗯，探讨探讨書裡的學問。”

二人衣角在盡頭消失，宋月朗手裡的野花倒是掉了幾朵，落在石闆上，花瓣叫風吹得簌簌的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