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蒂小姐,日安。我是井橋磨坊的面包師伊萊莎·德伯菲爾德,我聽說你們撿到了一雙靴子?”
伊萊莎向坐在沙發上看信的常蒂小姐和坐在小圓桌邊的兩位正在喝茶的先生點頭緻意。
“是有這麼一回事兒。”常蒂小姐放下信,坐直了身子,回答她。
柳條扶手椅上的男士放下茶杯,開口道:“那雙靴子質地好得很,一點兒也沒磨損,我們打算拿去送給愛明斯脫的窮人穿,他們還穿着破了洞的薄皮鞋,正好可以穿着過冬——扔掉它的人大概是想赤着腳去禮拜,乞讨大家的同情和賞錢,現在這雙鞋正好可以幫到真正需要的人。”
伊萊莎發現這個讨厭的男人就是歪斜圓頂帽……不對,小克萊爾先生。
她語氣變得強硬起來:“我想真正需要它的是它原本的主人。這個人我認識,是恰克牛頓村那邊的一位虔誠的信衆。因為她覺得來教堂禮拜有必要換一雙幹淨的鞋子,才把這雙靴子暫時存放在樹籬裡——畢竟她走了很遠的路,把鞋子都弄髒了。”
“那雙靴子側邊有松緊帶,系的馬海馬鞋帶,靴子右腳的鞋面和鞋頭用棕色的線補過。”伊萊莎問,“鞋跟打了鋼釘。常蒂小姐,我說得對不對?”
常蒂小姐讓女仆去取靴子,遞還給伊萊莎時,她輕聲說:“我很慚愧,請代我和卡斯……克萊爾先生向恰克牛頓村的那位虔誠的人緻歉。”
輕微的尴尬在客廳裡蔓延。
“耶和華保護誠實人,足足報應行事驕傲的人。”
小克萊爾先生對面的人習慣性地念了一句經文,他大概沒意識到這句話的諷刺意味。
“穿靴子有時,不穿靴子有時②。”伊萊莎把靴子提着在苔絲面前晃了晃,她忍不住改編了一句傳道書的話,調侃自己逆來順受堅信萬務有定時的姐姐。
苔絲窘迫地接過鞋子穿上,闆正了臉,試圖維持作為長姐的威嚴:“小莉茲,謝謝你,不過以後可别這麼胡說了。”
伊萊莎笑嘻嘻地讨饒:“好啦,反正也沒有别人聽見。你還有事兒要辦嗎,還是直接回去?”
“對了,喏,這個給你。”她去讨靴子的路上順便買了盒搽臉的油膏。
伊萊莎有心想問苔絲那個丈夫的事情,但苔絲對此似乎諱莫如深,她也就不想再提。
幹嘛為了一個男人破壞她們姐妹倆的感情?
“你要回去了嗎,讓我送送你吧,我們好久沒有這麼一起散過步了。”
伊萊莎挽上苔絲的胳膊,她們走在嚴冬的十二月底,路邊的草木都被冬霜洗盡,一片蕭條的景象,鐵灰的天空之下,偶爾有幾隻遷移的白鳥飛過。
她們走了大約七八英裡,伊萊莎來了這個世界之後還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不過一路埋頭走過來倒是不累。
兩姐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馬洛特村的種種,苔絲偶爾提到她現下的處境,透露出她在一個高地務農。
她跟她丈夫的婚姻顯然是出了問題,但是在經濟上這個姑娘小心翼翼的,不肯表現出絲毫的拮據,于是她的妹妹就一直沒找到由頭接濟她。
她們走到一個叫艾弗什德的村莊,苔絲熟練地向一個農婦讨了一罐熱牛奶,花了兩個便士。
“好了,莉茲,前面就是掌中十字了,那是個不吉利的地方,我看你還是不要去哪裡為妙。我們就在這兒分别吧。”
苔絲把牛奶分了一半進陶碗裡,遞給伊萊莎。
好心的農婦聽到“不吉利”,插嘴告訴她們倉庫裡有個美以美教徒在傳道,是個蠻不錯的、很火熱的基督徒。
很火熱!
伊萊莎被這個形容逗笑了,她來到這兒之後見過幾次牧師講道,要麼嚴肅而莊重,要麼慈愛而溫和,還尚未見識到“火熱”的傳道者。
苔絲見她感興趣,便拉着她往倉庫走去,這個村子裡的人大概都被那個很不錯的基督教徒吸引過去了,她們走在寂靜的村莊裡,腳步聲在村舍之間回響,仿佛置身死人的國度。
“你們受苦如此之多,都是徒然的嗎?難道果真是徒然的嗎?”
她們在倉庫外駐足聽了一會兒,伊萊莎對他口若懸河地演講經文提不起興趣,但是他講到“你們當順著聖靈而行,就不放縱肉/體的情/欲了”時,援引自己作為例子,講他從前種種荒/淫無度的放/蕩罪/孽,是如何無法無天,對教義嗤之以鼻的。
又提到是一個不計前嫌、一心向道的福音牧師是怎樣挽救了他的靈魂,牧師對他苦心的教誨如何讓他幡然醒悟,使得他受到了上天的恩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接着他又滔滔不絕地講加拉太書裡的話:“因為情/欲和聖靈相争,聖靈和情/欲相争,這兩個是彼此相敵,使你們不能做所願意做的。”
伊萊莎總覺得這句話從這個人的口中說出來格外地可笑,但是聽衆們對浪子回頭的戲碼總是百看不厭的。
她撇了撇嘴,想拉着苔絲走了。
“苔絲,我們走吧……你怎麼了?”
苔絲的臉色變得比白垩土還要慘白,那種慘淡的白讓人誤以為她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伊萊莎攬着她的肩膀,想把她帶到外面通風空曠的地方。
“是亞曆克·德伯維爾。”她把全身重量都壓在了伊萊莎身上,兩個人走得格外緩慢,比這還慢的是她的語速,像是被投到罪人身上的石塊,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但不屬于伊萊莎-露易莎的熟悉,它觸動的是身體裡另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
伊萊莎問:“亞曆克·德伯維爾是誰?”
苔絲的嘴唇顫抖得很厲害,說的話卻很清楚,“沒錯,是他,就是那個——誘/奸了我的人,索羅的親生父親。”
轟隆——
被耶和華大發雷聲驚亂的非利士人也不過如此。
伊萊莎吞了吞口水,牛奶的味道還殘留在她的口腔裡,她仿佛舌頭都短了幾寸,“那你的丈夫是誰?”
丈夫,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是誰呢。
苔絲發出一聲悲哀的泣叫:“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是安吉爾·克萊爾呀……”
上帝,來道雷劈死她吧!
她終于知道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是從哪裡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