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約翰·德伯菲爾德恰好死在萬物勃發的四月，伊萊莎連觸景生情都憋不出一點觸動來。

她對約翰既沒有對父親的孺慕，也沒有對他不稱職的怨憤。對伊萊莎來說，這個生身父親就像是電影裡的角色，他們兩個人之間隔着的豈止是時間的差距，完全是隔着兩個世界。

伊萊莎本想看看那塊将要被瓊恩逃款的墓碑上面刻了什麼，但是作為死者的次女，她站在參加葬禮的人群的前排，一舉一動都很顯眼，隻好一直埋頭禱告。

葬禮結束了，人群慢慢散去，跟瓊恩相熟的婦女圍了過來，同她一起聊天。

故意落後了幾步，伊萊莎終于看清楚墓碑上刻的字：約翰·德伯菲爾德之墓（本姓德伯維爾）。

她用力地抿了下嘴唇，才沒做出撇嘴的表情。

約翰的名字後面列了一堆她讀不明白的頭銜術語，大概是某國王冊封的某騎士、嫡系後裔之類的東西，占了四五行。

最後是撒母耳記上的一句話——

大英雄何竟死亡。

她這個老爹……

嘲諷死人是不是有點不太厚道？

伊萊莎實在無法可想，也沒話可說。

英雄和貴族騎士的妻子與孩子們把衣物整理好，放在堆在一起的家具上，廚房晾曬的草藥和鍋碗廚具被巧妙地擺放在箱籠裡。

瓊恩和亞伯拉罕去跟村裡相熟的人告别，霍珀和莫德斯蒂帶着兩個弟弟在樓上休息，他們明天搬家得早起，伊萊莎和苔絲就打發小孩子們去睡覺了。

窗外下起了細雨，苔絲跪在窗下的長凳上，看雨水在玻璃上流動。

伊萊莎貼在她的肩膀上，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原來她看的不是雨水的流向，而是窗框下的蜘蛛網。

“苔絲，”伊萊莎摟着姐姐的胳膊，聲音比密集的雨點更輕，“在井橋的時候，我聽說在川特裡奇要開一所學校，現在還招不到廚師。我看媽媽可以去試試，年薪有十五鎊呢。”

“亞伯拉罕也可以去學一門手藝了，進工廠的話太累了，不知道亞伯拉罕有沒有媽媽的廚藝天分，不然他可以來烘焙坊試試。缺人缺得厲害，拉德克裡夫先生一直想招人呢，他的力氣挺大的，不過幹這活兒還是細心更重要……亞伯拉罕在學校成績是不是還不錯，我記得老師還獎勵了他一本狄更斯的書，他也可以去試試當印刷工和排版工人……”

伊萊莎用食指勾着苔絲鬓邊松散的碎發，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像春雨一樣連綿不斷地說着家常。

苔絲知道妹妹的意思是想安慰她。

即使因着她未婚生下私生子的緣故，家裡不能再在村子裡住了，但是生活沒有因為父親的去世而走到絕境，他們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伊萊莎越是這樣體貼，她就越容易想起守靈夜的那個夢，夢裡的莉茲隔着這扇窗戶與她對望，最後跌入深淵。

這實在是一個不祥的征兆。

她想起自己結婚那天早上，公雞站在門上鳴叫；想起德伯菲爾德關于四輪馬車的灰暗詛咒；甚至想起更久遠的以前，她第一次去川特裡奇見到亞曆克·德伯維爾的時候，玫瑰的刺把她的手指紮破了。

還有現在的這場雨，是不是也在預示着什麼不好的事将要發生？

好在到第二天搬家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天氣是疏朗的晴天，這讓苔絲的心情稍微好了些，除去壞天氣背後的厄運暗示，下雨天還直接關聯着泥濘濕滑的路和雨水把全身打濕這樣可怕的體驗。

伊萊莎跟苔絲一起把椅墊和桌布做成了一個小窩，讓瓊恩帶着幾個弟妹們坐上去，苔絲被指揮爬到餐櫃上，把那座珍貴的座鐘取下來，瓊恩要親自抱着。

所有的家具都被繩子捆在了車架上，伊萊莎帶着亞伯拉罕圍着車巡邏了一圈，确認所有的東西都被牢牢地固定好了。

“苔絲，”伊萊莎坐在車轅上，對走在一邊的苔絲說道，“昨天來找你的人是誰啊？”

昨天下午伊萊莎去廚房收拾調料罐、晾曬的香料草藥還有杯碟的時候，聽到有人跟苔絲在說話。

她以為是苔絲在村子裡的朋友，但苔絲後來很用力地把窗戶帶上了，臉色也不好看，伊萊莎似乎還聽到她罵了一句，顯然不是她猜的那樣。

苔絲笑了笑，道：“等我們到了金斯貝爾我再告訴你。”

拉着車架的是一匹老馬，走得費力又緩慢，伊萊莎幹脆從車轅上跳下來，跟苔絲一起走路。

“今天晚飯吃什麼？媽媽說我們可以用旅店的廚房，希望他們的爐子不要太古老。”伊萊莎興緻勃勃地暢想，“等會兒我要試試烤一個球面包，法國鄉村的那種面包，裡面的孔洞像彈球那麼大。如果烤得很成功的話，表皮會有點焦，但是口感特别焦脆，而且最好吃的是裡面的囊心，又軟又滑，像蛋奶凍一樣！”

“這種面包最好用酸面團當酵頭，不過我還知道另一個配方，就是想要烤成功太考驗運氣了，不知道我今天手感怎麼樣呢，希望上帝保佑我能烤出一個完美的球面包！”

“配菜就用黃油煎蘆筍，我看到調料瓶裡面還剩了一點葛縷子和小茴香，正好可以拿來配胡蘿蔔泥。”伊萊莎雙手合十交叉，放到胸前，祈禱道，“希望我們能有一個好爐子。”

灰暗的一天從這個願望落空開始。

金斯貝爾是一個破敗的小鎮，躺在一座山的山腳之下。

一個男人站在路口，見到他們的車架便走了上來，遺憾地告知他們，因為瓊恩的信來得太晚，他們收到時已經是今天早上了，現在沒有空的房間留給他們。

“不過我相信，你們總可以在别的地方找到房子的。”

“唉……”車夫和那匹老馬同時發出不堪負擔的抱怨，瓊恩實在無法，隻好讓車把式把家具卸到墓園的牆壁下。

這些本應在室内的東西狼狽地暴露在露天之下，跟它的小主人們一起用驚異而惶恐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好在今天的天氣很好，半點下雨的影子也沒有，晴朗的五月在野外過夜也不失為一種對自然的親密體驗。

馬車夫趕着馬踏上了回程，不用跟這樣一家人打交道讓他很高興——德伯菲爾德一家倒不是什麼惹人厭的壞人，甚至都擁有着一副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的容貌。

隻是看着這樣柔弱的羔羊在命運的曠野裡徘徊，很難不讓人對未來升起一種悲觀的情緒。

瓊恩讓苔絲和伊萊莎留在墓園照看家具和孩子們，而二女兒深知她媽媽在靠不住的方面是永遠靠得住的，于是便跟她一同去鎮上問有沒有空屋子可以租住。

伊萊莎打聽到了一個谷倉，可以放下他們那些家具，要是對居住狀況十分容忍的話，也不失為一個過夜的好地方。

她跟瓊恩一起回到墓園，苔絲卻不見了蹤影。

莫德斯蒂說：“有個男人來找苔絲了。”

瓊恩以為是苔絲的丈夫，伊萊莎的心卻蓦地一沉。

霍珀年紀更大一些，記得的事也更多，她跟亞伯拉罕對視一眼，齊聲說：“是他。”

——是亞曆克·德伯維爾。

伊萊莎埋頭在家具裡翻找一通，找出那根撥火棍，以一種禦前騎士德伯維爾家的嫡傳後裔的姿态向孩子們指明的方向走去。

瓊恩慌忙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