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懂對方的話語的時候,無慘怔住了。
短暫的訝異過後,他的心中湧起一陣不同于方才的惱恨,而是另一種更為深沉的愠怒。
他想問眼前的這個孩子,是否真正知道自己剛剛話語裡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麼。
就這樣輕飄飄地說要交換,是根本不知道他每時每刻都在經受着怎樣的痛苦,如何地深刻地嫉恨着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能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的人。
因為不知道他如何狼狽又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才會将自身此刻的幸福當做一張薄紙輕易地交換給他。
一連串的話語此刻即将脫口而出,無慘動了動嘴唇,最終卻發覺,想要訴說的内容太多,自己反而無法像往常那樣輕易地說出惡毒的話。
現在,孩童望着他的時候依然是一塵不染的眼神,認認真真地注視,沒有任何玩笑或是輕慢的意思。
無慘的心神俱動,那股愠怒此刻也忽然間洩了氣。
——這是世界上第一次有人對他說出,願意替他背負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後所承受的痛苦,願意将自身此刻的順遂分享與他。
無慘作為貴族的父親未曾與他說過,生下他的母親也未曾說過,妻子在世時與他相敬如賓,他更不曾有過知心的朋友。這世上每人都有各自匆匆忙忙的人生,顧念自身都是尚且不暇,何況承擔别人的苦難。
兜兜轉轉,此刻,他的女兒告訴他,願意在神明的面前将幸福健康的人生給予給他。
……哪怕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兒戲,此刻無慘依舊覺得,内心之中一直在咆哮着的某種不甘的情感此刻漸漸不再沸騰。
他神色平靜了下來,最終伸手接過了小孩踮起腳尖遞上來的四四方方的紙片。
年輕的年長者将它攤開,隻見上面果然寫着“大吉”。
禦神簽上的和歌寫着,不斷持續等待,終有一日會被神明回應,願望最終都會實現,病痛全部都會消失,理想中的生活都會實現吧。
無慘将它收了起來,道:“回去吧。”
“嗯。”沙理奈點點頭。
她并不知道方才自己給予了她的父親怎樣的震動,對她來說,她隻是做出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平凡的一件小事而已。
【當前反派修正值:10%。】系統從方才起一直很安靜,此刻平穩地播報。
沙理奈跟上了父親的腳步,她像之前一樣向父親伸手,想要被牽着手走路。
這次,無慘看出了她的想法。
這樣的動作本不符合貴族的禮節。
不過,從未被教導過禮儀的沙理奈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到現在,她也不曾稱呼過無慘為“父親大人”,從來都是簡簡單單而清亮的“父親”。
無慘張開自己蒼白的手掌,修長而冰涼的手指将女兒熱乎乎的小手包裹在内。
他們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回去。
等候在不遠處的侍從見他們一同過來,頓時訝然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個小小孩竟然真的完好無損地成功将若君大人勸了回來。他們忙低下頭行禮,跟在主家的身後。
他們返回了來時的地方,無慘指着遠處的一扇木架說道:“将你手裡的紙簽系過去吧。”
沙理奈順着他的指向看去,便見到那裡已經系上了許許多多的白色紙條,在風中被吹得紛紛揚揚,遠遠看着就像是一面牆的蝴蝶。
她有些不明所以。
系統适時地解釋道:【如果把代表厄運的兇簽挂上去,就表示将壞運氣留在神社裡,不會将它帶回家。】
沙理奈頓時明白了,于是她松開了父親的手,哒哒地跑過去,學着其他人的樣子,認認真真地将自己手中的那枚紙箋歪歪扭扭地系上去。
因為這樣的插曲,産屋敷無慘比常人虛弱的身體很快就感到了疲乏。他随意找了神社内為貴族們準備的雅座休息。
偶爾有看到他出現的貴族露出訝異的神色,為他蒼白的面孔和病弱的身體而竊竊私語。
無慘原本放緩的神情又重新漸漸變得陰沉下來,他擡眼冷冷地盯着他們,直到對方因為覺得這樣的場面尴尬而離席。
夜晚,祇園社的祭典終于在一片熱鬧的火光之中結束。人們歡聲笑語地各自乘上回家的車駕。
産屋敷一家同樣原路返回。
沙理奈因為白日裡四處玩了太久,在上車不久之後,便躺倒在了車廂裡的軟墊上睡着了。
車窗外是車輪在道路上行駛時發出的淺淡聲響,偶爾能聽到路邊行人的窸窣交談。
返程之中,産屋敷無慘并未像來時那樣頭暈。他靠坐着,注視着在矮桌對面的孩子。
她穿着厚重的十二單,蜷縮在位置上,睡得很香,呼吸均勻,臉蛋圓圓的,不像初次見面的時候那樣瘦,是一種健康的白裡透紅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