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慘停下了咳嗽,但喉嚨裡的灼燒感和隐約的癢意依然昭示着他很快便又要遭受折磨。
他不再回答問題,隻是用晦暗的眼神掃了她一眼。
沙理奈想了想,拿起旁邊的湯匙,從藥碗裡舀了一點湯藥,低頭嘗了嘗。
——沙理奈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她的大腦在藥物入口的一刻便不再轉動,仿佛有炸雷自她的味蕾噴發,在轉瞬間僵直蔓延到了全身,将她短暫的一生之中從未體會過的苦澀味道自外而内地入侵四肢百骸。
在這電光火石的時刻,沙理奈視線在整個房間之中瘋狂掃視,試圖找到一個能夠将口中藥汁吐出的地方。然而,在她的視線範圍之内沒有這樣的器具。
一兩個呼吸之後,她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最終還是将它咽了下去。
“哕……”沙理奈被苦得龇牙咧嘴。
無慘就這樣躺在榻上,注視着小小的人在短暫的時間之内一系列分外鮮活的表情變化,看着最終她神色定格在所有的五官都全部皺在一起的樣子。
病中煩躁極了的心情竟然有些緩和,甚至有些想笑。
“哕!”沙理奈又被苦得吐了吐舌頭,她後退了兩步,望向藥碗的目光裡如臨大敵,從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難以入口的東西。
“咳……托盤旁邊的碟子裡有蜜餞,你吃點壓一壓吧。”無慘掩唇說。
沙理奈聽話地照做,甜味入口之後,她才漸漸平複下來。
“父親,别喝藥了。”沙理奈心有餘悸地說,态度發生了相當大的轉變,“它好苦哦。”
她是小孩子,雖然學到了生病就要吃藥,但是并不覺得這是至關重要的事,就像是很多孩童生病會偷偷将本該吃的藥丢掉一樣。
然而,無慘卻擡起眼來,說:“把藥端過來吧。”
他頭一次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沒有泛濫的惡意與怨恨,隻是平淡地說了出來。
沙理奈:“可……”這藥太苦啦!
她去看無慘的表情,發現父親竟然是認真的。
于是,她便将矮桌上的托盤端了起來。小小的托盤有些分量,沙理奈努力走得平穩,沒讓藥碗裡的湯藥灑出來。
無慘沒有用湯匙,而是端起了藥碗将裡面的湯藥一飲而盡。
他吃慣了藥,卻總無法習慣裡面的苦澀,久而久之便知道隻有飲得足夠快,才會減少用藥過程裡的苦。
旁邊,一隻小手飛速地将蜜餞遞到了他的唇邊。
無慘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随後便将它吃了進去,壓下滿口的苦澀。
“父親好厲害,這麼快就把藥都喝掉了。”沙理奈真心實意地贊美道。她完全做不到這點。
無慘的表情難得有些微妙。
他摸摸小孩的頭,淡聲說:“這不是值得稱道的事。”
沙理奈卻搖搖頭,看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我就做不到這樣。不害怕苦苦的藥,父親是很強大的人。”
無慘怔了怔。
他的體質虛弱,總是常年纏綿病榻,貴族所有風雅的騎射活動更是完全沒有參與過。這是第一次有人稱贊他“強大”。小孩子的話語裡沒有一絲虛情假意,一時間無慘竟不知道該怎樣去回答這句話語。
“辛苦父親啦。”沙理奈踮起腳來,張開雙臂抱了抱他。
她說的話語很簡單,語氣也像是她這個年紀一樣的天真,無慘的心卻在這一刻奇異地感覺到了酸澀。
他總是在病痛之中掙紮,也曾在鬼門關前走過好幾次,常常有人覺得他不會再活下去了,無數醫師搖頭歎着氣從他病床前離開,但他又掙紮着拼命活下來。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總是很辛苦。
産屋敷無慘從來沒有意識到過這件事,隻是憑借着活下去的執念一路走到現在,如今終于被他的孩子這樣無意之間替他訴說了出來。
……
深夜,和室之中的蠟燭全部都被熄滅了,僅有月光隐隐透過了窗戶,帶來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房間的榻榻米上,沙理奈分得了另外一床被子,就緊挨在了無慘的身邊。
這是她第一次能夠與父親在同一個房間休息,隻要轉過腦袋,就能夠看到對方的臉。
她隻覺得心髒滿漲着,被一種名為幸福的情緒充滿了。沙理奈少見地有些患得患失,隻覺得此刻有些不真實。
在小孩灼灼的目光之中,無慘低咳了兩聲,說道:“不睡嗎?”
沙理奈伸出手臂,去觸碰青年放在外面的左手,将之捧在自己的兩隻手心裡,感受着那微涼的溫度與虛浮的脈搏。
她看着他,忽而開口問道:“父親,你會死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