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的腳步聲停下,盧息安都沒回過神,羅莉在他手背上緩慢移動。
羅莉擡起兩條觸手纏住盧息安的手指頭,指骨上驟然傳來細小的針紮感,仿佛在提醒他什麼。
盧息安皺了皺眉,才一低頭,黑袍蕩進了他的餘光。
盧息安一愣擡起眼,塔主已然靜靜站在眼前。
“大人……”
塔主也在觀察他,半晌,袍子下傳出審問般的聲音:“你臉色真差。”
盧息安嘴唇翕動,或許是牽扯到了自己的回憶,他很難保持情緒穩定,最終低聲開了口:“大人……您已經知道莫爾迦德人的結局……為什麼不告訴他們?”
“告訴什麼?”塔主聲音很輕,語氣卻很重,嘲弄他犯傻,“他們當然知道結局。不知道結局,會這樣鬧騰嗎?”
盧息安低下了頭。
他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既然知道了結局,為什麼不能幫幫他們?
但他本身已經覺察到任何幫助是無望的,所以他為這個狂妄的問題膽寒,不敢向塔主提出,免得連祭品也做不成,立刻被厭棄。
可這點小聰明,在塔主面前……
連羅莉都感受到了令人不安的氣氛,她試圖藏進盧息安的手心下頭,哪怕盧息安的手現在在冒冷汗,潮乎乎的。
但她軟趴趴的身體下一秒就被一隻大手捏住,離開了盧息安的手背。
盧息安心頭一顫,目光随着羅莉升了起來,不過升到一半,羅莉被塔主打開罩子送回了标本罩裡。
接着便是盧息安的手被捏住提起來,他完全愣住了,不知道怎麼了。
“索圖拉觸肢上長着錐鑽,會穿透獵物的皮膚注射毒液。”
塔主打量着盧息安其中一根手指,剛才被羅莉刺中的部位隻是微微紅腫。
“她……她還小。”盧息安為羅莉辯解,“她或許還沒有毒 。”
“……不,”塔主觀察結束,扔下了他的手,“你的血液已經可以抵抗索圖拉的毒性。”
可是……?
盧息安終于猜測,這或許跟那兩種用來改變他禁魔體質的藥水有關,或者說跟其中一種藥水有關。
砰!
有東西狠狠撞上了樓上的某扇窗,沒聽到窗戶破碎的聲音,但那東西摔到塔下,發出沉悶的聲響……恐怕是一隻體型很大的鳥。
大型翼翅掙紮地在窗下撲騰,痛哼聲停了片刻後,女孩哭泣的聲音傳了上來。
“救救我……幫幫我吧,窺錄大人……幫幫我……”
房間裡靜得過分,兩人相對無言。
知道真相後,盧息安對樓下施展苦肉計的莫爾迦德人有了新的同情。
他也知道,這恐怕不是真正的同情,而是源自一種深切的自我憐憫的幻想。
如果當初,如果那個時候……神通廣大的塔主在旁,估計他也會使盡一切手段來求他的幫助。
“盧息安?”
盧息安渾身一震,回了神。塔主平時很少和他溝通,已經許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
盧息安清醒了些,幾乎是瞬間平靜了下來,但也是這時,他注意到,塔主的聲音竟比平時要虛弱得多。
難道塔主今天……身體不适?
“有件事,我希望你不管是現在,還是之後,都得記住,最好刻在你的腦袋裡。”
盧息安這一冷靜,渾身血液都不停降溫,快結冰了,身前塔主的聲音不耐煩,充斥着警告。
“别管閑事。也别做多餘的事,千萬别。”說着,塔主呼吸竟有些不穩,仿佛在忍耐什麼痛苦而呼吸不暢。
盧息安又是慌張又是焦躁,他想關心塔主,但自己這樣卑賤,并沒有那種資格……
對方此刻也不允許他關心,塔主大人就應該别再多說,幹脆讓他喝下那種緻人痛苦的藥劑,之後别再救他,因為自己竟然膽敢“多管閑事”。
“任何一件存在于過去的事——都會影響到未來。漸漸,這件‘過去’的事件,就成了必然發生、必須發生的事,有了它發生的道理……既然有它的道理,為什麼要去阻止?”
塔主的聲音十分冰冷,也十分厭煩,仿佛盧息安在他眼裡,就是那種‘必然’會做某些多餘事的人。
盧息安的手顫抖了起來。
不,這……不……不是這樣。
頃刻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曾經他熟悉的面孔,閃過他的那些親人……和子民們。
對他們來說,對于我們這些承受無妄之災的人來說,死亡,能有什麼道理?
“假如無法阻止自己的厄運,就變本加厲地屠戮其他無辜的存在,讓更多不該發生的厄運發生?盧息安……你覺得這樣正确嗎?要我說,如果出現了這樣無理的人,那他還是早早死了好。”
盧息安心底戰栗,他竟有種奇異的感覺,自己在塔主面前是透明的,塔主清楚他腦袋裡的所有想法。
“大人……”盧息安想要哀求,可在曾經的記憶翻湧的這一刻,他仿佛又成了那個享受着榮華富貴的孩子,滿眼血絲地啟唇反問:“那這……到底是誰的道理?”
“總之不會是你,”塔主無情地說。
這深深刺痛了盧息安的心,他啞口無言。
“但……直到有一天,你能從過去,看到未來,看到其中更大的命運,”塔主道:“這也可以是你的道理。”
盧息安臉上終于暴露出迷惘,在此之前,哪怕是身體破破爛爛的時候,他也表現得相當成熟,不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路誠始終聽着窗外塔下撲騰的動靜,那動靜已經漸漸弱下來。
沒錯,滅亡其實是沒有任何道理的。
路誠卻真的有自己的道理,因為他當下就是那個能看到過去和未來的人。
路誠可一刻也沒敢忘,盧息安才是他真正要改變的‘曆史’。
除了盧息安,其他的一切,仍要按照原來的軌迹,要精密到不能差分毫。
所以莫爾迦德人必然得消失。
萬幸,此時的盧息安還非常弱小,沒有地位,也不會魔法,哪怕他有心,也沒能力影響到外界,和他小時候一樣。
唉……
盧息安一愣。
頭頂的呼吸若有似無,塔主在歎氣?
路誠的确在歎氣,哪怕是第二次了,他還是為自己的缺德感慨。
作為作者,他能不理解盧息安的憤怒?
他對盧息安的所有情緒别太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