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路誠披上黑袍，咳嗽着走下台階。

塔内早稱不上靜谧，隔牆能聽到外面過年一樣喧嘩。

不過不是音樂煙花，歡聲笑語，而是吟唱哭天搶地的悲樂，瘋狂搞破壞，莫爾迦德人一天比一天慌亂。

路誠沒有哭天搶地，可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兒去。

本以為愛索斯是個不起眼的炮灰，炮灰總該有炮灰的簡單。

自從遇上表哥，這日子過得哪兒有一點簡單，天天在荒郊野外就算了，還被追殺這麼刺激，不是地使者就是荒魔人。

幸好今天羅莉找來，路誠終于不用再靠這兩條腿趕路了。

“咳……”

白天冷風冷雨地伺候，傍晚路誠就渾身發冷，先睡了一陣兒才來找盧息安，現在感覺好多了。

眼下如果沒什麼必要，他也不太想喝樓下王蓮的泡澡水，雖然它很甜，但自己也不是什麼變态。

快到二樓時，照映在台階上的光線閃動，路誠聽到“骨碌碌”的沉悶聲音，好像一些石頭掉落在木頭桌面上。

估計是盧息安又發現自己下來了，平時就算自己不咳嗽，每次見面，盧息安提前擺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樣。

倒也是，每晚喝毒藥，喝聖水，死了活，活了死，還要操心什麼時候被獻祭，心理壓力當然不小。

路誠也挺有壓力，别看現在盧息安很聽話，好大兒所有劇情都在路誠腦袋裡，看着他，總讓路誠想起黑化魔王腳踩黑龍，手中鐵鍊響動的記憶——當盧息安成為魔王後，路誠在雲端上感受到的那股極具侵略性的力量，瘋了一樣纏着他……都快成路誠的心理陰影了。

路誠就擔心和腦補一樣，自己一個做不好，畫面裡的龍沒了，鎖鍊下頭套着的是路誠的細脖子。

路誠的擔心不是沒有原因，現在盧息安傷好後，少年的身體就像解除了封印，每天啃幹面包喝白水身高都竄了一截，肩膀更寬了，皮肉更緊實了，那雙手更是好看中帶青筋，掐死路誠根本不用兩隻手，食指中指比個V卡在路誠喉嚨上，路誠馬上就能咽氣。

這樣身強力壯的傻小子，路誠不給點壓力，萬一沒控制住以下犯上了，那多不好收場……

眼前視野敞開，盧息安果然又像做錯事一般坐在桌前垂着眼。

他面前擺着幾顆花花綠綠的魔晶石，每顆都有拳頭大，一個粉色的東西像是肉色的膠水一般夾在其中，試着将那些石頭聚在一起帶回窩裡。

這倒是很罕見。

“在嘗試新的練習方法？”路誠的聲音比平時沙啞。

盧息安自桌邊站了起來。

“是的……大人，”盧息安低聲回答，“我看到那邊的箱子裡有魔晶石……擅自拿了出來。”

“讓我看看，”路誠道：“你是怎麼用的？”

顯然盧息安身體中的靈力已經轉化為這個世界的魔力，他的身體和外界産生了新的通道，因此可以使用簡單的魔法了。

隻是他現在魔力微弱，很難直接操作路誠給他的那些書上的高深魔法，但如果使用魔晶石做媒介——盧息安就已經能擁有普通法師的實力。

路誠深知盧息安的聰明，那些魔晶石就相當于路誠為他準備的。

……

盧息安呼吸一頓，飛快看向塔主。

正如他所料，塔主根本不在意寶箱裡的魔晶石。

哪怕自己沒有通報就随意取出了這些昂貴的魔晶石使用，塔主的語氣也絲毫沒有變化。

盧息安垂下眼，眼中閃過懊惱。

白天對魔法的感悟一瞬間突破，回過神來，他已經拿出魔晶石，開始感應其中的魔力。

同時被他感應到的，還有自己狂熱的野心。

事後他想要将魔晶石不動聲色地放回去，可心底的某個聲音誘使他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

來自塔主的懲罰或者咒罵，他都可以接受，但謊言卻是侮辱了塔主，自己哪怕再卑賤，也不會那麼做。

……

盧息安聽話地開始了展示。

果真，有了魔晶石做引導，盧息安那被阻塞的魔力一下敞開了通道。

在他沉靜的凝視下，桌面上地水火風空五大元素以及其他幾塊不純的附庸——五顔六色的魔晶石隻顫抖了一下，就徐徐懸空了起來。

吸盤扒在石塊上的粉色羅莉被扯得變形，她竟然還不願意松開吸盤，路誠感應了一下，她正深感刺激得尖叫呢。

盧息安的魔法練習，正是控制這些魔晶石懸空，高高低低按特定的角度排列，讓羅莉在上面爬來爬去——别告訴我你們這麼玩一天了？

羅莉在散發食物香氣的誘人魔晶石上盡情攀爬，身體都被映上各種彩色，一會兒世界颠倒，一會兒又旋轉，她玩得十分娴熟。

路誠看着盧息安今天一天内無師自通發明出了海盜船、飛毯、旋轉木馬、旋轉咖啡杯以及攀岩：“……”

這叫什麼魔法練習，這不是保姆練習嗎？

路誠忍不住看向盧息安，相比魔晶石閃耀的光彩，盧息安的神情十分沉靜。

最近的盧息安經常皺眉，他對魔法元素的感應時好時壞，到昨天，他還隻能吃力地控制羽毛筆在桌上慢悠悠打轉，就魔力來說，不比嬰兒強多少。

而短短一天過去，數顆魔晶石在空中如星體般穩定地移動。

忽然，羅莉被盧息安套路了，整隻章魚卷在一顆碧綠的魔晶石上，離其他石頭越來越遠，是她伸長腕足也夠不到的距離，隻能獨自懸在一旁，老實看着盧息安自己玩。

其餘魔晶石相連成一個圈，開始有煙霧般的魔力碎屑從圈裡灑落下來。

路誠：好，好一個夜店燈光秀版沉香爐。

不同的魔力源相互碰撞，摩擦強烈時宛如陽光，其餘柔和接觸的部分，則如一道彩虹瀑布、如斑斓的星河，緩緩灑落在桌面上漸漸消失無蹤。

“吧唧”一聲，羅莉忍不住跳下自己那塊石頭，張牙舞爪奔向了魔力碎屑之下，試圖抓捕那些璀璨的光亮。

很快，她開始在濃墨重彩的魔晶霧氣裡打滾，皮膚上的突刺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在小怪獸和糯米大福間轉換，路誠觀察她一會兒，覺得她在試圖吃空氣來填飽肚子。

路誠看她八條觸手不夠表達激動的模樣，終于從失語中回過神。

盧息安也是有分寸的，沒有過度賣弄，哄得羅莉開心地腦袋大了一圈，就降下了魔晶石，規規矩矩問路誠：“大人……？”

“你是個天才。”路誠總之直言不諱。

盧息安肉眼可見地僵住了，他瞳仁緊縮，露出了一個明顯是驚愕的表情。

路誠：沒想到吧？

沒錯，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你也隻可能是天才，因為誇你就是誇我自己嘻嘻。

既然盧息安終于将靈力轉化為魔法元素，在這個世界顯露出驚人的魔法天賦，路誠自然也不再吝啬誇獎，他就要狠狠地彌補盧息安這幾年遭受的心理創傷，要給他強大的自信。

現在路誠覺得盧息安對人過于卑躬屈膝，有時候都不敢擡眼看自己。

上一次路誠當然也這麼做了，雖然上次路誠沒給盧息安魔晶石做練習，但盧息安在情急之下抵擋了一棵飛向煉金塔的粗樹幹——其實那是路誠叫羅莉的爸爸扔過來的。

路誠當時從窗口看出去，看着懸在空中的樹幹，以及盧息安蒼白的臉色以及微微顫抖的手，立刻從樓梯下去，打開門誇獎盧息安是個天才的同時，扔給他好幾本内容更加深奧的魔法書。

“罕見，”路誠張口就來，“非常驚人……像你這樣的天分。”

盧息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整個人被吊在了路誠嘴裡吐出的字眼上。

“可惜，你沒有早點遇到我。”

可惜？

盧息安的眼神一瞬黯淡了下來。

“……不然大陸上早就多出一位大法師。”

盧息安攥起拳頭，仿佛難以承受這樣直白的褒獎。

“以你這些日子學習的速度，如果多給你一些時間，你的成就會了不起，不……不止是了不起，當今哪位大法師的成就不是偉大的？”

盧息安再克制，喉結仍焦渴地重重滾動了一下，路誠在兜帽下的嘴角瘋狂上揚。

路誠：“可惜……還是可惜。”

他倒還沒忘之前扯謊要拿盧息安獻祭的事。

但盧息安好像隻聽進去了第一個可惜，最後這兩個可惜他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還是一副被誇後怔怔的模樣。

路誠：“從今天開始，你感應元素會越來越輕松，可以少喝一些魔藥了。”

盧息安這才點頭，表示接受一切安排。

在塔主面前，他的确已經将“聽話”刻在了骨子裡。

但他眼下一半的震驚和出神，其實是由于他昨晚夢到的另一個盧息安，在大白天、周圍數不清的監視下，憑借魔力抵擋了一次對燈塔的襲擊。

最後雖然魔力用盡虛脫了，塔主卻親自從塔裡走出來，将他誇上了天——

盧息安今天就這麼想着這場令他極度煩躁的夢，可再怎麼讨厭，夢裡塔主大人對塔下另一個自己的露骨誇獎，還是讓盧息安醒來時備受沖擊，一會兒熱血沸騰，一會兒心口冰涼，一會兒浮想聯翩，真是喜怒交加。

幸好……幸好今晚，塔主大人也誇了自己。

及時安撫了他嫉妒又自卑的心情。

“咳……”路誠誇人誇得嗓子都癢了，忍不住咳嗽起來。

“大人？”盧息安清醒過來，不由皺起眉頭。

“沒什麼，盧息安，去躺下吧。”

盧息安遲疑地走到床邊。每天除了喝下藥劑的時間，他幾乎不會躺上這張床。

誰被這麼多等待開采的财富包圍着還能睡着？盧息安隻是單純把所有時間都用來挖掘這座隻屬于高貴法師們的寶山了。

所以他将昏迷時間當做難得的休息，本該松口氣，期待明天醒來，對元素的感知變得比今天更敏銳——可眼下他沒了心情，全副心神都被另一件事情占據，仿佛難以驅散的迷霧。

今天的塔主，變得更加虛弱了——這些天都是這樣，可見塔主并非沒有受到外面莫爾迦德人的影響。

塔主每天待在樓上的時間變長，一天比一天狀态更差……盧息安十分擔憂。

或許塔主在樓上不止是照顧塔燈與睡眠，塔主有什麼信仰儀式？會默念禱文？

大人會祈求哪位神的庇護？

強烈的好奇與擔憂一天天在盧息安心中生出，他總有種強烈的不安，仿佛某個夜晚，塔主輕柔的腳步聲将不會再響起，塔主不會再從旋轉石階走下來，這讓他産生了強烈地想要上樓看看的想法。

或許那個用于收割的祭台，就在這座塔上面的某一層。

盧息安喝下毒劑，靜靜躺上柔軟到深陷的床，直到毒性發作，毒血熱沸，他才敢掀起眼簾，眼神迷蒙地直視那深色的天花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