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稷下學宮廣收弟子傳授儒學思想,可他最出名的三個弟子裡,張蒼成了算術曆法大師,而韓非和李斯卻成了法家大才。
巧的是,孔子周遊列國十四年而不入秦,讓後世門人默契生出“儒者不入秦”的約定,如此一來蠻秦之名日益深入人心,荀子卻離經叛道當了第一個入秦的儒者,還對秦國頗有贊賞——
雖然他也被昭襄王拒絕了。
如果這是海清河晏、以儒治國的大唐,李世民一定馬上招攬他入朝為官一展抱負。
可這是秦國,是施行了一百多年商鞅之法的秦國,要勸服因法家嘗到甜頭的秦王改弦更張,談何容易?
而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戰火紛飛、禮崩樂壞的大争之世,它不适合談儒家的禮義仁德!
幾百年間,大國強國把一百多個諸侯國步步蠶食吞并,到如今隻剩下七國鼎立,那些要講禮義仁德的國家,早就消失不見了——
強者恒強,弱者滅亡,如果沒有法家令行禁止的雷霆手段,又何來強秦一統六國終結亂世的大義之舉?
李世民在得知對方是荀子的那一刻,就遺憾放棄了邀請他入秦為官的打算。
但話又說回來,統一後的秦國,正應了那句“君以此興之,必以此亡之”——(2)
讓秦國在戰争時代一路所向披靡的法家酷法,恰恰成了讓秦國在和平時代一敗塗地的怒民之法,可見亂世用重典,治世施仁政,才是利于社稷長存之道。
然而世間從來就沒有一蹴而就的變革,等秦國統一六國後,再勸秦王施行休養生息的仁政顯然已經晚了。到了那時,六國之人層出不窮的反抗和對秦法的抵觸,恐怕更會引來秦王的強力鎮壓...
所以,李世民想讓儒法兼修的荀子入秦而不入朝,比如讓他當自己的老師,讓他為秦國培養下一代年輕人才。
在秦國,并沒有專為皇子老師設下的“太傅”一職,一個秦國公子的老師,可以是相國呂不韋,也可以是宦者趙高,他們并不會因此在朝堂上獲得特權。
他想讓荀子的到來,悄悄為秦國埋下一顆“法治與仁教并行”的變革種子,讓它跟随着秦國滅六國的腳步生根發芽。
至于秦王同不同意?等他死纏爛打幾回再說吧,反正世間也沒幾個當爹的,能拗得過剛剛一歲的孩子。
再說了,秦王雖然不喜儒者,但荀子自來離經叛道,已被許多儒者視作叛徒,一個儒家的叛徒,又怎麼能算是儒者呢?
他立刻眉眼彎彎繼續剛才的拜師話題,
“荀子荀子,可是我一看到你就十分喜歡,我隻想讓你來當我的老師,等我說服了我阿父,就來找你拜師好不好?”
荀子依舊搖了搖頭,
“世民一片赤子之心,老夫卻不忍說謊讓你空歡喜,我們今日趕來雍城是為了渡船回楚國去,拜師一事,請恕老夫實在愛莫能助。”
蒙恬卻立刻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詫異問道,
“你們要一起回楚國?蔺成難道不回趙國嗎?”
蔺成眼中閃過悲憤,迅速低下頭輕聲道,
“我..已經回不去趙國了。”
蒙恬立刻追問,
“敢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荀子看着低頭啜泣起來的蔺成,歎了一口氣,把緣由細細講了起來。
原本趙孝成王是十分厚待蔺氏後人的,但等他病逝後,新君趙偃開始十分寵信郭開。
郭開為人陰險狡詐又睚眦必報,一得勢就大肆打擊報複,但凡跟他有過些舊怨的人家都紛紛遭了殃,蔺氏也因此被趙王暗中趕出了趙國。
好在他與蔺相如是同鄉也是摯友,聽聞消息後急忙讓弟子派人,把人丁單薄的蔺氏一家接去了蘭陵。
李世民聽着,在歎息蔺氏命運多舛之時,也劃過了一個念頭——
蔺相如人口茶涼,廉頗被逼造反,趙王如此對待有功之臣,天下人卻隻知秦王殘暴、不知趙王涼薄,也難怪秦國在世人眼中遲遲甩不掉“蠻夷之國”的偏見。
世人常人雲亦雲,可見想要統一後盡快收攏六國歸心,秦國平日也需注重名聲和輿情的宣揚,以擺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的固有形象。
不過當務之急,他還有一個更緊急的事亟待解決——
該怎麼機智地把“他其實不是李家孩子”這個謊圓給回來?
...
美美飽餐了一頓,幾人聊得十分投機,不過等蒙恬前去付賬時,店家卻告訴他“同桌的老者已經付過了”。
蒙恬牢記着二公子的話,忙讓店家把錢給老人家退回去,他來付賬。
荀子已經抱着李世民走到了門口,笑呵呵道,
“錢财乃是身外之物,何須為它浪費時間?恬呐,快走吧!”
蒙恬心虛地瞄向李世民。
李世民卻沒看他,小家夥正緊緊抱着荀子的雙臂,一臉歡快道,
“荀子,我阿父下個月就要陪王上來雍城了,我想請你見見他好嗎?或許他還能帶你去見見王上,我們大秦的王上可好可好啦,你看到一定會喜歡他的!”
沒辦法,荀子性情非常耿直,他擔心自己一說出假報身份的事,立刻就會被對方扔出去,還是先鋪墊一下再說吧。
荀子聞言怅然擡頭遠望,秦王啊...他曾經确實很想說服秦王,用自己的畢生所學效力秦國,造福天下萬民。
可老秦王斷然拒絕了他。
他掩下眼中黯然,搖頭婉拒道,
“如果老夫再年輕十歲,定會去見見你的父親,去見見你們秦國的新王,可我如今已經七十歲了,我早就老了啊...”
蔺成聽得兩眼一酸,轉身擡起袖子揩了揩。
李世民卻滿臉不服氣,學着他的語氣拖長聲調念道,
“七十又怎麼了?俗話說得好哇: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啊!”(3)
荀子眼中驟然一亮,忙低頭問他,
“世民,你是從何處聽來的這首怪詩?”
李世民臉不紅心不跳,請聽我給你編,
“是這樣的,我有天夢到一個叫曹孟德的人,他說我會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老師,但我的老師會嫌棄他自己太老了不想當我的老師。所以曹孟德就把這首詩贈給了我,他說保管老師一聽,馬上就會同意的!”
荀子也不去追究真假,他細細品味了一番這話中繞來繞去的邏輯,摸着李世民的頭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小子,真是比狐狸還要精明幾分啊!老夫真的很高興,能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遇到你,可是我已經半截身子入土啦...”
李世民緊緊皺起小眉頭,他一點也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因為他知道在史書的記載中,荀子今年确實死在了楚國的蘭陵。
可現在抱着他的這名老者,思維敏捷,精神矍铄,哪裡像是一個病老将死之人?他一定在那邊遭遇了什麼不測!
反正于公于私,他現在都絕不會讓荀子回楚國去。
李世民拿出對秦王撒嬌耍賴的百般本領,當即就打斷對方的話撒起了潑來。
荀子沒想到,自己抱起這孩童很容易,要把他放下來簡直是難于登天呐!
當然,他也可以不顧李世民的哭鬧,強行把這耍賴的孩童丢下離開,可如果他肯這樣做,他就不是荀子了。
更何況,他本來就很喜歡李世民。
如今見這個隻有兩面之緣的孩童這般依賴自己,荀子也是隐有幾分得意高興的,索性就答應了李世民的請求:反正自己也無事可做,先留在雍城陪他玩一段時間再說。
李世民頓時欣喜不已,但他不想讓對方卷入即将到來的王族漩渦之中,就讓蒙恬借錢給自己,先在城中一處客舍給二人付了一個月的房費,又天天跑來跟荀子培養師生感情。
這樣一來,雍城王宮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倒讓趙太後舒心不少。
至于這小東西喜歡跟那些平民窮叟之流交往,就随他去吧,隻要别整日在宮中煩她就行。
...
離舉行冠禮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秦王暗中的布局也愈發稠密起來。
先前,他命蒙武和王翦父子利用各自的軍中人脈,暗中調查趙摎這幾年的一切動向。
結果,他們不但真查出趙太後和趙摎有兩個私生子,還查到另一些讓秦王更加怒不可遏的消息:
從前年開始,趙摎就暗中與鹹陽二十多名高官往來密切。
其中,包括主管鹹陽宮衛卒的衛尉、協助君王處理鹹陽事務的内史、負責管理弋射弓弩的佐弋、負責守衛王宮外圍安全的中大夫令...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同一個結果——
趙摎要趁君王行冠禮之時謀反!
那些手握兵權、本該護衛鹹陽和王宮安全的官吏,已經全部成了他的同謀!
而趙摎在河西太原封地招攬的那些家僮,也在暗暗展開各種迎敵訓練,甚至兩個月前,已經有一千家僮被悄悄派往了雍城...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這些居心叵測的事件裡,沒有出現呂不韋的影子——
這意味着,他手中的大軍能為秦王所用,不然僅靠王贲手上那點衛卒,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也是到了這時秦王才終于明白,趙太後為何執意要接自己的孩子去雍城,原來,她是想用孩子來挾持他。
這,就是他的母親,是他兩個孩子的祖母!
秦王立刻決定将計就計,他要故作不知以身入局,讓這場叛亂變成鐵證如山的事實,再借機把那些亂臣賊子一網打盡!
呂不韋憂雖然擔心秦王的安危,但也知道這是唯一斬草除根的法子,隻得憂心忡忡立刻安排人手行動起來。
除了以在雍城布置防衛的名義安插人手,秦王還聽了王翦等人的建議,命呂不韋在鹹陽和太原分别設下大軍埋伏反擊。
等一切全部布署妥當,冠禮已經近在眼前,秦王也按先前計劃好的那樣,開始動身前往雍城。
跟他一起同行的,還有天天哭着要找阿弟、要抱着阿弟的信才能入睡的扶蘇。
芈夫人雖然十分不舍,但她已經知道鹹陽如今很不安全了:此刻恭順守在宮門外的每一個侍衛,也許過幾天,就會變成一個個面目猙獰的叛軍!
雍城那邊雖然也危機四伏,但王上的安危是秦國最重要的大事,呂不韋在那邊布置了大量精銳兵力,還有王翦将軍親自喬裝随行護駕。
扶蘇跟着他前去,反比留在鹹陽宮更安全幾分,而且兩個孩子都去了雍城,也能麻痹趙摎那幫狗賊...
而全然不識愁滋味的扶蘇,正興高采烈在秦王懷中蹦跶着小短腿揮手跟母親道别,歡快地大聲喊着,
“窩早阿嘀嘀嘀,玩玩啦!窩走走啦,費北你新新哦!”(會給你寫信哦)
說完他迫不及待轉頭吧唧親了秦王一口,喜笑顔開伸出小胖手來拍打催促他——
父父快走啦,我要去找阿弟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