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完我向前走了幾步就到了公寓的樓下,回身看過去,柳生站在已經關了燈的店門口對着我揮手,街旁閃爍着的路燈照得他整個人忽明忽暗又忽遠忽近。
柳生看我是不是也像這樣?
仿佛是鐵了心要找出些什麼東西一般,我爬上書桌從頭頂的櫃子裡翻出一個标着年份的紙箱,一隻手沒扶住整個掉了下來,亂七八糟的照片和筆記本散了一地。
我跪在地上把它們一個一個撿起來,聽到一陣清脆的響聲,有什麼從本子裡滾了出來。我用手機打着亮光,趴在地上伸長手臂從床底下摸出來,吹了下灰塵,這是一個貝殼制的白色紐扣。
「原來在這裡啊。」我又自言自語出聲。
翌日清晨五時三十分,保持了近十五年的生物鐘将我從夢中叫醒,睜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我站在台上進行競選演說,結束以後我轉過身看向了站在後台正在鼓掌的柳生。
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去的事情了,我有些恍惚,晨跑的時候甚至在想如果有人和我一起跑的話會不會比一個人更好。
·······
柳生比呂士下定決心接手這個子公司,是這年六月的事情,那時他一畢業就将住了三年的房間騰空,隻和隔壁的印度舍友說了再見,便打包好行李回了國。
出機場的那一刻,悶熱而潮濕的梅雨時節讓他有了回家的實感,盡管柳生并沒有提前通知家人自己改了航班。正是天光微亮的時候,他一個人乘計程車回到了立海大,沿着過去上學時常走的海濱步道,柳生難得欣賞了一次日出。大約是還要下雨的樣子,雲層特别厚,日光被吞食了一大半,不太刺眼卻又留下朝霞的痕迹。
行李箱的輪子在地上發出滾動的響聲,在安靜的清晨和海風合在一起,柳生慢慢走着,直到看見「賀川」的招牌才停下腳步。店門虛掩着,排風扇打開,廚房裡有人在忙活。這間拉面店已經開了很長時間,老闆岡田哲平從嶽父賀川虎太郎那裡繼承了店,到今年也快十六年。
從前柳生和網球部的隊友們部活結束後經常到店裡點一碗招牌醬油拉面,并不大的店面被這群高中生坐滿,狹小的空間吵鬧得很。
一個頭上綁着绀青色頭巾的中年男人将大門拉開,走出來時二人剛好對上了視線,男人爽朗地笑着說道:「哎呀,眼鏡小哥我記得你,你是早苗的同學,這麼久沒見了,已經長成大人了啊。」
「岡田叔叔早上好,我是柳生比呂士。」柳生似乎對這種熟悉的熱情有些不習慣了,有些緊張地接過他拿來的水杯,在吧台邊坐下。
「看你這是剛從外面回來,」岡田哲平一邊卷起袖子一邊說着,「來,我給你接風。」
不一會兒,煎得恰到好處的玉子燒、加了豆腐的味增湯、撒了芝麻的炒雜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米飯,便出現了在柳生眼前。
「謝謝,」柳生難掩心中的驚喜,接着雙手合十做了簡單的祈禱動作,「那麼我開動了。」
「多吃點别客氣!」岡田叔叔很随和,也很愛笑。
這點倒是和他女兒不太像,柳生記憶裡的岡田早苗又正直又熱血,很容易認真過頭,對自己很嚴格,對别人也很嚴格。
回到家後,柳生以倒時差為由将自己關進了房間裡。
說實在的,他還沒做好準備去接受來自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的噓寒問暖或者說教。在倫敦的三年一點也不輕松,況且因為妹妹總想着來英國玩,所以這期間也就沒時間回日本,他不可避免地與這間許久沒人住的屋子産生了一些微妙的距離感。
原來這東西在這裡啊,原來這東西還在啊,他一邊收拾着房間一邊在心裡對自己說着。
把手機充上電剛打開,新消息便顯示出來。
:你回國了?真不敢相信,居然是我爸告訴我的。
二人閑聊了兩句,對方就說要去實驗室了,隻好留下一句客套的有空聚一聚,結果一直到夏天結束都沒能見到面。
因為太忙了,她也忙,自己也忙,柳生這段時間滿腦子都是公司的事,不刻意提醒根本想不起來這件事。
先前有一次到了東大附近,他給她打了電話但是沒人接聽,而等那邊回複時又是晚上了。
老同學想聚會真是不容易,柳生時常會想如果仁王沒有跑去仙台的話,好歹還能有一個人陪自己喝杯啤酒。
而這次柳生當天下午在東京開完會,解決完手頭的工作後不知怎麼就走到了她公寓樓下。想到兩個人充其量隻是高中時期的好友,地址也是剛畢業時交換的,因此他根本沒指望她會因為一條LINE消息就同意見面,所以最後才用上了介紹實習作為借口。
穿着睡衣頭發也亂糟糟的,就這樣帶着滿臉的疲倦走下樓來的岡田早苗,和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不太一樣,打招呼時看起來也少了一半神采飛揚的感覺,除了最後笑起來時的那雙眼睛。
好在她還是沒變,柳生不禁在心裡感歎道。
晚上躺在酒店房間久久沒有睡意的柳生打開了電視,正在播出的一檔節目在讨論一個話題:現在的你想要戀愛嗎?
幾個嘉賓為了這個問題争得異常激烈,吵得他太陽穴發酸,一點不像是深夜節目,他隻好歎了一口氣又将電視關上,摘掉眼鏡重新躺下。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他和相處了小半年的約會對象分開了,沒有發生任何撕心裂肺的戲劇化場面,自己隻是在對方提到不太合适時點了頭,然後就幹脆利落地斬斷了關系。
歐美人對親密關系分得反而很清楚,有的人隻是約會過一兩次的路人,有的人就算約會上幾個月也不算是戀人,不過保守的東亞人對初戀好像總保留着一種神聖的憧憬。
回想起來,岡田好像也一直沒有戀愛,至少這幾年她SNS上的動态看起來都不像是和誰在一起的樣子,比起社交生活異常豐富的仁王和丸井來說,她看着不太像個大學生,主頁上不是一些實驗室日常,就是一些小說片段。
最近一個星期,她似乎正在看陳浩基的《網内人》。
别劇透啊朋友,他可還沒空看呢。
第二天中午回到了家,柳生一進門就聽見坐在沙發上玩手機的妹妹對自己說:「哥哥,周末有空收拾一下閣樓裡的東西吧,有兩個紙箱都寫着你的名字呢。」
「你又準備拿閣樓做什麼?」柳生把車鑰匙放在一邊。
「秘密,就是不告訴你。」妹妹做了個鬼臉。
中學生真是不可愛,不僅霸占了書房,現在連閣樓的空地都不留給他了,柳生意識到自己确實應該早點搬出去住了。
這都是哪一年放在這裡的箱子,柳生被揚起的灰塵惹得打了好幾個噴嚏。撕開封箱紙,他彎下腰看了一眼,都是以前的衣服,最下面放着網球部的隊服,一件是中學的,一件是高中的,往上又是幾套季節不同的校服,而最上面的那件白色襯衫缺了第二顆紐扣。
看着光秃秃的線頭,柳生愣了幾秒鐘,又扭頭打開另一個紙箱,各學科的課堂筆記本整齊擺放在裡面,還有學生會的會議記錄本。他撣了撣手上的灰,把本子打開,每一頁的出席人裡都寫着「會長岡田早苗」和「副會長柳生比呂士」。
午後的太陽從閣樓頂上的窗戶照進來,像一束追光打在人的頭頂,是回憶的人在閃光,還是回憶中的人在閃光?
把紙箱搬進房間裡,柳生直起身的瞬間突然想着,那顆紐扣她還有沒有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