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高速馬路上車流稀少,周女士在前面開着車,趙辭鏡帶着薩摩耶坐在後座,兩人一狗都沉默着。
高速公路旁沒有路燈,一切陷在黑暗裡,直到車輛駛入隧道,光線才驟然明亮起來。
燈光從窗戶上劃過,忽明忽暗,落在趙辭鏡的臉上,照得他的眼睛格外亮。
薩摩耶微微側目,歪頭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趙辭鏡上次見到趙歸,還是快十年之前的事了。
那時的趙歸失手捅了人,被送進南城精神衛生中心的時候還在不住胡言亂語,手舞足蹈。
那張胡子拉碴、眼窩凹陷、兩眼猩紅、瘋瘋癫癫的臉給小趙辭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小趙辭鏡被他吓到了,踉踉跄跄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跌坐在地。
那張臉是如此令人驚恐,以至于在未來的日子裡,他都在刻意避免回想起這個人有關的人和事。
……但明明那張臉,它又曾經是如此幹淨溫和,總是挂滿和煦的微笑。
趙歸曾是一個儒雅斯文的人,他風度翩翩,站在大學講台上是唬人的專業課老師,回到家裡是溫柔耐心的年輕父親,不論是哪種身份都和那樣狼狽的形象差距甚遠。
以至于趙辭鏡幾乎直到現在都無法把這樣兩張臉聯系在一起。
而如今,又不知這張臉要變成怎樣一副憔悴虛弱、枯槁灰敗的模樣了。
周女士已經跟趙辭鏡交代了事實。
突發心肌梗死,而且原本就有高血壓、糖尿病等基礎病,趙歸可能真的活不了太久了,他們此行過去甚至有可能就是給他收屍。
其實趙辭鏡很難想象趙歸的那張臉形容枯槁的模樣,畢竟在他的記憶裡這人無論是溫和可親、還是暴烈可怖,都和這個詞沒有半毛錢關系。
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死亡再次橫亘在眼前——而且是曾經無比熟悉的人,總會容易讓人變得多愁善感。
趙辭鏡坐在後座,抱着薩摩耶,盯着窗外一個個晃過的路樁,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時間已經到了淩晨,路上的車流更少。
也許是車輛颠簸的幅度有點催眠,也許是懷裡的毛茸茸太過溫暖,趙辭鏡的腦袋一點一點,埋在薩摩耶的肚子上睡了過去。
·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裡曾經在他很小的時候,在一切還沒有發生變動的時候,有段時間過得很幸福。
趙歸是孤兒出身,但憑借自己的努力擁有了很高的學曆,後來在大學裡教書時遇見當時在公司做文員、回學校找朋友玩的周潇女士。
趙歸對周潇一見鐘情。
周潇接受了他的追求,兩人都算高學曆人才,且三觀契合,後來沒多久便結了婚。
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開了一間不大的超市,還生下了小趙辭鏡。
周潇辭了之前的工作,全職在小超市當老闆。趙歸沒課的時候會來幫忙,小超市的生意相當好,周潇經常忙不過來。
那時趙歸的精神分裂還沒有開始顯現,他們就像任何一對恩愛的年輕新婚夫妻,滿懷對新生活的向往與期待,簡直是能印在教科書上那種和滿幸福的家庭。
沒有人知道這個家裡有兩個人的基因中埋下了定時炸彈,不知何時會将人炸得遍體鱗傷,或粉身碎骨。
對于幼時的趙辭鏡而言,他隻和真正的爸爸一起生活了不到八年。
在那以後,“爸爸”變了,熟悉的面目逐漸被恐怖的怪物撕裂、模糊、取代,變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樣。
起先,是趙歸堅稱家裡鬧了老鼠。
他被每天晚上窸窸窣窣的聲音擾得睡不了覺,但請來的家政公司把整個家裡翻了個底朝天也找不出一隻老鼠。
趙歸被吵得很煩很難受,然而事情無論如何也得不到解決,情緒變得越來越暴躁。他來來回回請了幾家家政公司,後來又覺得是負責人想糊弄他,一反常态指着他們鼻子罵他們玩忽職守。
周女士發覺了不對,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隻能溫聲勸他把心态放平。
趙歸卻做不到,他越來越恐懼,覺得夜裡房間一關上燈就處處都是鼠影。
它們睜着瘆人的豆子眼,貪婪地看着他,等他一睡着,就一擁而上,爬滿他的臉龐,鑽進他的眼球裡,吸吮他的腦汁。
後來,他又覺得這些老鼠也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鑽進去了。
他的腸道、他的胃裡、他皮膚之下的每個器官,幾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它們在不受自己控制地蠕動着,那是因為裡面有活物。
柔軟的器官表面紮出灰毛,裡面是塞滿的老鼠,老鼠又生出小老鼠,它們從内部一刻不停地觀察着他,它們的尾巴把他的喉管堵得滿滿當當。
那天,趙歸在廁所吐得幾乎停不下來。
之後,他不再請家政公司,開始頻繁地體檢。
趙歸是在學校的強求下來到精神科診療的。
因為學生們一緻投訴他最近十分喜怒無常,總在課堂上突然大吼指出某個學生在背後說他壞話,然而事實上根本就沒有。
周女士拿到丈夫精神分裂的診斷時,還不是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
她向來是個樂觀的人,而趙歸在吃了醫生開的藥後症狀也減輕許多,于是她覺得一切都會好的,隻要他們不放棄。
但有時候,事情不完全是能靠努力達成的。
在情況好轉後,趙歸有時會私自停藥,因為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好了。
他總不願意自己被當作一個病人,尤其是這種類型的病人,而藥物則一直在強調這一點。
周女士忙于工作,沒時間監督他每天吃藥,于是當趙歸再次複發時,她才看見了床頭櫃裡滿滿當當的藥盒。
精神分裂的複發往往一次更甚一次,複發後會比上一次更容易複發,反複發作幾次後會變得更加難以治療。
趙歸不可避免地像不少患者一樣,走上了這條路。
如果趙辭鏡那個時候知道恐怖怪談,也許會覺得這就是自己的生活。
熟悉的爸爸不知何時會變得陌生而恐怖,變得激越、變得狂躁,不認識他和媽媽。
最後既定的一幕在夢境裡重演,趙歸舉着菜刀捅進那個少年的身體,臉上表情似乎還有震驚和愕然,轉眼又被精神分裂的混亂取代。
從此徹底改寫趙辭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