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無法回答他沒有生氣,就連現在,他還有些生氣江小海不識人情,一再反複地僭越,逼他直視真實的自己。
可是江小海太坦誠了,坦誠到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剖開自己,把他的真心坦坦蕩蕩地暴露出來,讓每一個接近他的人,在極盡貪婪地汲取他真心的同時,又不得不在他水晶般透明的真心上面,一睹自己醜陋的嘴臉。
江小海就是一面鏡子,能夠照出每個人内心深處的陰私。
“我讀初中的時候,我班上有個男生,他喜歡男生的事情被别的男生知道了。”
“他們欺負他,撕他的課本,騙老師說他沒做作業,讓老師罰他,這都算輕的了。更過分的是,他們還會拉着他去很偏僻的廁所,剝開他的衣服,說什麼想看看他是不是女扮男裝,不然怎麼會喜歡男生。”
“我撞見過一次,去找了老師,但始終沒有什麼作用。後來,”沈一坐起來,盯着外面,陽光刺得他眯了下眼睛,他苦笑一聲,聲音像光一樣輕,“那個男孩跳樓了。”
“江小海,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主流的路,會走得很艱難。也不是我們關起門來,安靜地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就可以風平浪靜,安安穩穩度過一生。有時候,麻煩是會自己找上門的。”
這件事壓在沈一心裡很久,他沒跟其他人說過,舉這個例子,除了希望江小海能夠理解他的顧慮,就是想把其中的風險給他講清楚。
過去種種情況無不在表明,江小海不等同于他,退無可退。他也不想扒着江小海不放,讓他陪他走上這條艱難之路。
“很抱歉,因為我的私心,一開始沒跟你說明情況,既然到了這一步,那你就好好考慮,别匆忙做決定。”
說是這麼說,但沈一握着方向盤的指節卻因為用力而泛白,掌心也因此洇出了手汗。
江小海垂首沉思,開口時,先問起了那個男孩:“他怎麼樣了?你的那個初中同學。”
沈一哂笑,手卸了力,上半身全部陷進座椅裡:“還好,大難不死,後來就轉學了。”
“那些欺負他的男生呢?”
“也轉學了。”
江小海失望道:“欺負人不用坐牢嗎?對哦,他們還是初中生,有未成年保護法。為什麼法律保護的不是受欺負的孩子,而是欺負人的孩子。”
“我覺得你說得很對,”沈一以為江小海不正面回答他,是在變相地拒絕他。他松了口氣,同時心底泛起陣陣苦澀,“但是法律具有滞後性,任何立法都需要一步一步來,誰也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對不對。”
江小海聽得一知半解,他能知道未成年保護法,還是前段時間,他在網上刷到一起校園暴力案件的處理結果,他義憤填膺,恨恨不平,直呼就該嚴懲之後,順帶補充了一些法律知識。
隻是沒想到,遠在網絡上發生的事情,曾經真真切切地出現在他的生活裡,還跟他身邊親近的人有關。
江小海忽然明白了沈一那天為何失态。
原來不一樣,就可能會遭至别人的欺負。沒成年的孩子還有專門的法律,可見再成熟的孩子,過早地接觸成人的世界,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江小海不由地聯想到了毛舜章。
“沈一,你隻能走這條路嗎?”雖然說得上是理解了,但是江小海還是有自己的想法。
聞言,沈一怔然片刻,他還以為他和江小海到此為止,也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慶幸他們沒有确定過關系,至少以後還有做朋友的可能。
不曾想,等待他的卻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沈一趕緊端正坐好,既害怕回答不好而斟字酌句,又害怕回答太慢,江小海等急了,最後,他還是如實說:“對,我知道我是個同性戀後,就知道我是天生的,這輩子都改不了。”
“之前毛毛說過,有些國家的同性戀可以結婚,那麼是同性戀也沒有問題,對吧。”
動物世界裡的同性性行為實在太多,江小海成人上岸後,“尋歡作樂”時也沒考慮過性别問題。
後來知道人類世界不管是異性,還是同性之間的性行為,中間還可以隔着一個“戀愛”,盡管不求甚解,但不妨礙他想要融入人類世界的積極性。
沈一默默感歎毛舜章這個小孩真不一般,小小年紀居然知道這麼多。怪不得江小海什麼事都愛跟她說,看來溝通起來真的沒什麼代溝,說不準代溝還是江小海知道得少。
“同性戀自古就有,不過一直都不是主流,這跟思想觀念、生産水平等各方面都有關系,也就是近代科學和其他各方面的發展,才慢慢破除了對同性戀的偏見。”
“聽起來很複雜,但我好像有點懂了。你聽聽看,我這麼理解對不對。”江小海突然抛開了前面的沉重,一臉挖到了寶藏似的興奮。
“人類世界也像你說得那麼複雜,有什麼主流和不是主流的,不管我們是不是主流,現在可能是錯的,但以後不一定還是錯的。”
沈一眼皮一跳,這番話乍一聽,邏輯清晰,無懈可擊,可他仔細一思量,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不過用不着他,江小海很快補充道:“但是呢,我們是活在現在的,遵循現有的規則,是我們的生存之道。任何生物的首要目标都是活着,先活着,剩下的事再說。說不定活得長了,就能遇見那個未來了。”
這是江小海十八年海洋生活,大自然教給他的道理。
“要是遇不見呢?”
“遇不見啊……那也沒關系,以前的人可能也沒想到同性戀婚姻會合法化吧,但現在還是有了。那麼隻要是對的事情,就一定會有的。”
江小海靜靜注視着沈一的眼睛,片刻後,他眉眼彎彎,就像一個成熟的大人,在安慰過去的沈一:“不要怕,大膽走下去,時代一直在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