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莎穿着學生制服,娃娃領,古典羊腿袖的素白上衣束在大擺的深色百褶裙裡,腰很細,在學校長長的走廊裡走着。
她雖然瘦癟單薄,但仍然是相當漂亮的,這種漂亮近乎不詳,她走到哪裡,主動探究的視線與拷問便追随到哪裡,那輕盈的骨骼與肉身因此成為了被動的存在。
同學們給她起了個譏諷外号,黑烏鴉,名副其實,長長的烏黑頭發披在身後,光澤如鴉羽,瞳孔深處是斑斓的黑,深邃明亮,她是那種很典型的高智感的安靜女孩。
棍網球隊的男生抱着球冒冒失失地從她身邊跑過,卻都忍不住回頭多望她幾眼。
她穿過浩瀚龐大的圖書館,镌刻有曆代先賢的書牆,來到大都會學院禮堂,空無一人,因此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
今天保守黨黨魁競選辯論,将定在這裡進行。
這所最高學府的貴族學生們,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絲毫不把政客們放在眼裡,因此都姗姗來遲,到最後被教授們用學分威脅,才勉強趕來,懶散地歪斜在木質椅背上。
台上兩位議員正唇槍舌劍,交鋒激烈。
羅莎坐在座位上,人多的場合她戴了副寬邊眼鏡,在自動過濾掉政敵間那些互罵傻瓜的人身攻擊言論後,托腮認真聆聽着他們的政治主張,她攥着鋼筆,按得指甲發白,肢體語言很不安,其中一位議員政治觀點極為激進殘酷,他言辭咄咄,承諾要在當選後推進第七區奴隸法案的試運行。
“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帝國的地圖上會有第七區的存在,那裡象征落後、污垢與肮髒,甚至于賦予第七區賤民的教育權,這無異于給豬吃珍珠,暴殄天物。”
哄堂大笑,貴族學生們都覺得議員幽默風趣,甚至對他心生崇拜。
隻有羅莎笑不出來。
激進派議員高昂的腔調越發尖銳殘忍,演講已然成為他的主場,這位梅爾議員是軍官出身,曾是一名臭名昭著的好戰分子,毫無疑問,如果不是科技制約了他的野心,這位戰争狂魔會把戰火蔓延到星際。
辯論結束時,掌聲雷動,羅莎難以置信看着她的同學們,他們都被感染了,被蠱惑引誘喊打喊殺,雙目猩紅喊出了踏平第七區的口号,他們此刻不是制服規整的學生,而是一群熱情的恐怖分子。
全場情緒進入白熱化,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她就是第七區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羅莎。
肅殺,靜默。
羅莎站在一眨不眨,如此多的眼睑之下,
成為衆矢之的。
∽
羅莎來自第七區,她是被擄到第一區的。
很小的時候家園被毀,走私犯把她藏在前往第一區的貨輪酒桶裡,用松樹膠粘住她的嘴巴不讓她發出聲響,後來靠港時酒桶掉到海裡,漂流到第一區岸邊,就這樣小羅莎僥幸存活下來。
幼年,初到第一區,天寒地凍,她在第一區的街上流浪,被流浪狗追,撿報紙取暖,為了生存光着腳丫去海灘撿貝殼賣錢,海浪與森林包圍過來,很小的人挪着步子慢慢地走,腳印在海水中變淺,腳下的沙子仿佛還是熱的,過路行人嘲笑她穿的髒兮兮,撿的貝殼太小。
小羅莎縮在牆角,那些嘲諷指責的聲音從她頭頂緩緩分開,穿越層層人群,湧成看不見的音符,皮鞋的踩踏聲忙忙碌碌,第一區終日泡在連綿雨水中,濕冷透骨的某天,天空罕見飄起了雪花,她的養母杜荷小姐撿到了她,把她帶回家。
杜荷小姐并不富裕,以撿孩子換取政府津貼為生,她一直嚴厲告誡羅莎要隐藏第七區身份,不要對外人透露。
如今的時代,以後來的視角望去,是人類社會土崩瓦解的最後階段,核戰争後文明秩序的末期,貧富分化加劇,階級等級制度鮮明。
從第一區到第七區,依次劃分等級,七大區名義上由第一區首府大都會統轄,實際上各地暴動頻繁,早已施行自治管理。
這樣浮躁動蕩的背景下,歧視無處不在,而第七區貧民處于歧視鍊的最底層。
羅莎很懂事,她把自己秘密保守得很好,努力學習,不與人私交,幾年前她以社會福利生的身份考入大都會學院,成為校内極少數的幾位——或許是唯一一位,出身第七區的貧民。
她以為隻要自己不聲張,便不會被發現。
但現在,她暴露了,無數雙眼睛好像盯在她身上,她一瞬間又回到了小時候被路人嘲笑賣貝殼的時候。
指責聲山呼湧來,群憤是極其可怖的。
帶頭的男生沖她砸來一個白鐵罐,他剛剛吃完裡面的菠蘿圈,緊接着,各種東西,狂風暴雨般呼呼砸來。
羅莎被扔來的東西猛烈圍攻,她用手臂遮擋着,腦袋流出鮮血,同學們大喊滾出去,排山倒海的聲音在大禮堂震耳欲聾。
“第七區的垃圾滾出去!”
局勢緊張混亂,梅爾議員在台上袖手旁觀,并沒有命安保人員制止,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台下,眼神仿佛在期待接下來發生什麼。
羅莎感知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危險,跳到桌子上想往外跑,結果卻被另外幾個同學堵住。
他們都蜂擁而至圍過來,将她緊逼在窗邊角落,眼裡閃爍着可怕的光芒,像是圍捕待宰的羔羊。
一隻精壯的手臂從身後箍住她的腰身,羅莎驚得掙紮扭動,那人用低冷的男聲對她說:“不要怕。”
她擡起頭,撞到一雙極好看的藍眼睛。
羅莎微微怔楞,她知道這位男同學的名字,學院裡沒有人不知道他,麥克拉特,鼎鼎有名,貴族中的貴族。
他為她挺身而出,主動擋在前面。
“停手,你們在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同窗施加暴行。”
“可她是第七區的賤民。”
麥克拉特聲音極具震懾性,否定道:“你們隻是借信仰之名施暴,讓開。”
他高大的身軀把羅莎攬在懷裡,擋開情緒高亢的學生們,開辟出一條新路,學生們面容扭曲而錯愕,但都紛紛後退,不敢阻攔他們。
羅莎想起那些可怕的傳言,麥克拉特出身顯赫世家聖賓葉家族,這個家族富可敵國,操控着大都會的經濟命脈,而他的兄長表面是名義上的政府議員,但實際是帝國政府的幕後操控者,權勢隻手遮天。
羅莎捂着額頭,血還在流,她被麥克拉特抱在懷裡往外走,那雙手攔腰罩住她的身體,力道強勁卻保持克制。
羅莎全程緊張顫抖。
“你還好嗎?”出了禮堂後,麥克拉特指尖微微用了點力,讓她更加無法忽略。
“我沒事,謝謝你。”羅莎感激道謝,“把我放在這裡就好。”
麥克拉特并沒有松開她,他的手腕像蛇,又冷又白,以一種旋緊的力道纏在她腰間。
“你受傷了。”
他直接把羅莎帶到了高層醫務室,校醫給羅莎緊急處理了傷口,她的腦門上纏繞上一圈白色繃帶,臉色蒼白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