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媽打死你個臭婆娘——’
對于破爛的筒子樓裡三樓201室每日穩定響起的咆哮聲,鄰居們早已司空見慣。
那家的男人打老婆,每次都有着各種各樣的理由,飯鹹了淡了、衣服沒手洗、面擀的太厚……隻要不合他的心,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打罵。
有些熱心腸的鄰居,剛開始還是管這件事的,隻是直到後來他們發現,越勸,那男人打老婆打的反而更頻繁,更嚣張,甚至有一種專門打給他們看的架勢。
那些踢裡哐啷的聲響,仿佛是在向整棟樓宣誓他對他老婆的主權,仿佛是在叫嚷着——這是我媳婦,我愛怎麼打怎麼打。
對外的無能轉化成了對内的暴政。
樓下不堪其擾的鄰居報了警,警察又通知了婦聯和居委會,依舊是無濟于事。
甚至連一向勸和不勸分的婦聯大媽都開始勸女人離婚,可那女人又跟被下了咒似的搖着頭。
文瑾被支出了門,他悄悄地溜了回來,耳朵緊貼在牆壁上。
于是,他聽到他媽媽語氣平靜道:
“我一個沒有學曆、身體又不好的女人,我拿什麼養孩子,在這個家裡,至少小瑾上初中有學區,上大學不愁學費。”
“姐,你也是當媽的人,你說,我不為孩子,我忍他作甚?早就一刀子下去,生死那不就是一眨眼的事情,我現在就是為了小瑾活着。”
女人滄桑聲調中的語氣滿是無奈,文瑾現在就是拽着她活在世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房間裡陷進長久的沉默。
文瑾抿着唇,漂亮的小臉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希望,黑漆漆的瞳孔不見半點光彩。
小孩子聽不懂他媽媽語氣裡的深意,他隻聽進去了前半句,白淨的小手牢牢抓着門框。
原來我才是那個拖累媽媽的包袱,媽媽是為了他才長長久久的容忍着男人日複一日的暴力。
這怎麼辦,現在如何是好?
男孩白嫩的臉蛋上浮現出茫然,眼眶了蓄滿了水液。
屋裡頭響起凳子拖拽聲,于是文瑾墊着腳尖,像以往無數次不被允許進門時一樣,輕盈的跑上了四樓,死死拽着比他還高的樓梯扶手,靜悄悄地哭出了起來。
布滿斑斑鏽迹的老舊鐵條中間已經被攥出兩個一拳長、幹淨到格外突兀的痕迹。
兩隻手緊緊攥住,夢魇再次降臨在坐在車上的文瑾。
小學是分批放學,那天是周三,三年級最先放學,他家離學校很近,文瑾每次一放學都急匆匆的往家裡跑。
碩大的書包下的男孩顯得格外瘦弱,渾身上下好像隻有臉蛋上還有點肉,微微鼓起,皮膚粉白粉白,五官精緻秀氣,仰頭看人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可愛。
“慢點啊文瑾,過馬路小心點”,班主任出聲喊道。
“诶”,小小孩童回頭,用力朝老師們擺擺手,“我記住啦,老師再見!”
可愛的簡直像個棉花娃娃一樣。
乖巧懂事的孩子誰能不愛呢,幾個老師看着匆匆跑走的小孩,對視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們都清楚文瑾的家庭情況。
所以即便他們再同情這個孩子,也隻能在學校多關照關照,至于他家裡的境況,根本就插不了手。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
文瑾無暇顧忌老師們對他的同情,他正急急忙忙輪着腿往家裡跑。
他要早點趕回去保護媽媽,隻要他抱着那個男人的腿,那個男人就踹不了媽媽。
他是個男孩,年齡又小,那個男人甚至還指望着他長大後給他摔盆打瓦,自然不舍得打他。
文瑾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是他知道,隻要他抱着男人的腿哭,媽媽就能少挨點打。
已經快五點,天邊像是被潑了缸紅色染料般,從深到淺暈開,疊在一起的雲彩最高點上淡黃和深藍交接。
今晚會有大雨,文瑾瞧了眼天,得出結論。
看天色的本領也是媽媽教給他的,媽媽很擅長這些,種菜種地、分辨時令,小男孩看了眼天氣,默默提醒自己——一會回家得記得去樓上把衣服收了、樓上的那幾盆菜也得收回家,要不然會長蟲子……
他低着頭一邊想,一邊吭哧吭哧的往家裡跑,恰巧路過四五個擠在一起玩的小孩。
或許也不是湊巧,
小孩們一見到他,都笑嘻嘻的一擁而上。
“文豬文豬又髒又臭,破破衣服屁股有洞”,清脆稚嫩的童聲響起,帶着戲谑的純粹惡意狠狠地刺向文瑾。
還有一個格外高壯些的小男孩嗖的一下竄到文瑾身後,伸手就要去拽文瑾的褲子,哈哈大笑道:“文豬又穿他的破褲子,文豬又穿從垃圾堆裡撿來的褲子!”
文瑾用力拍開他的手,自顧自的悶着頭往家裡跑,緊緊拽着書包肩帶的小拳頭攥在一起。
不可以跟他們吵架,不可以跟他們打架,不能給他們爸媽去找我媽媽的機會,他要當一個不給媽媽添煩惱的好孩子。
不聽不聽,隻要假裝聽不見就好了。
圓溜溜的眼睛蓄滿了淚,卻被死死限制在眼眶裡,文瑾跑的飛快,仿佛這樣子把同齡人的哄笑聲甩在身後一樣。
影子長長追在他身後,如同被無限拉長的惡意紐帶,緊緊追随着他。
剛到單元門外,文瑾就聽到了樓上噼裡啪啦的摔東西聲,跑到紅熱的臉頰一霎間變白,用力推開單元門,撒開腿就往樓上跑。
被台階絆一跤後摔倒在地上,男孩憋着眼淚,站起身,衣服上的灰都顧不上拍,墊腳站在在家門外,拼命扯着防盜門上的護網。
門從裡面被反鎖上了,他沒有鑰匙。
年久失修的鐵門發出刺啦的噪音。
一聽到這聲音,房間裡低而輕的哭聲戛然而止,不一會,一個叼着煙胡子拉渣的男人扯開房門,低下頭,正對上文瑾的眼神。
男孩小小的身子猛的僵住了。
男人輕哼一聲,“見到你老子都不知道叫人,跟個鋸嘴葫蘆似的。”
語調卻不見生氣,他看起來好像心情不錯,蹲下身子拍了拍文瑾的臉,像是在逗小貓小狗一樣,從兜裡掏出了一沓錢,都是嶄新的百元大鈔。
他抽出了一張塞進文瑾兜裡,“你爹今天發财了,賞你點錢,拿去買玩具吧。”
說完哼着小曲,踢踢踏踏的下了樓。
文瑾被他撞的打了個踉跄,扶着牆才站穩了身子,這麼兩句話的功夫,他就被吓出了滲出一身冷汗,小鴨子短袖被浸濕,黏黏糊糊的貼在身上。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擡腿往家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