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殘月尚未隐去,仍有幾顆星光散落着。雄雞此起彼伏的啼叫,又為清晨增添了幾分聒噪。
後院的牆根邊有顆花椒樹,年前盛夏時被采摘完果實。枝條上尖利的刺劃破慘霧,直刺向高空。
伍明達穿齊整後,出門伸了個懶腰,嘴裡哈出一團白氣。
伍明啟站在她身旁,雙手叉腰,舉頭望着天:“這披星戴月的日子,咱們是過了有小半月了。”
“能過總比沒得過好,隻要新政施行一天,叫天下女子不再受俗世之危困,就是筚路藍縷,你、我,乃至千千萬萬的姐妹們,也絕不會有半句怨言。”伍明達的目光随着頭頂疾掠而過的鳥群望去,“哪天我功成名就了,等年邁時,我就歸隐田園,最後過幾年逍遙日子。”
“姐姐,我們沒有田産。”伍明啟倒是實誠。
伍明達頓住,沉默少頃,“今後會有的。”
她們繞到屋後,年少時種下的那棵花椒樹已有牆頂高。
二人親手植下樹時,跳起來将好碰到下端的枝條,如今擡手就能摸到上層的葉。
唰的一聲,伍明達握劍在手,她低垂雙目,感到幾股力漸凝聚于臂掌之間。
蓦地揮劍,斬落伍明啟抛來的樹枝。
她再次凝神聚氣,手腕沉下,讓力道直逼劍鋒。出劍便是一陣掃擋攔刺,動作迅捷而淩厲,周身刮起小股疾風,令旁人近不了身。
彼時她已漸入佳境,覺得有一通熱流注入身子,于是附力躍起,兩臂掄圓舉過頭頂,那劍光仿佛一輪銀色彎月,落地刹那間,石塊被砍成兩半。
伍明達使劍,講求狠、絕二字,幾乎每招都用盡全力,出劍快而準,以求一擊斃命。
她又看向花椒樹,正欲調轉劍頭,手卻突然開始發抖,但尚能勉力控制。
她以左手掐住右手腕,問:“明啟,你在邊上看着,可發現我的缺陷所在?”
伍明啟說道:“劍出強勁有力,隻是太過剛硬。過剛易折。”說罷提起兩個鐵沙袋。
伍明達卻再無心練劍,随即推劍進鞘,雙手抱臂,心下憤然:“練了小半月竟毫無長進,全無一個作為劍道有緣人的迹象。難道是我天資不在劍道?到底是那老嬷為诓我買劍,滿口胡言罷了。不過古往今來,多少人勤讀苦練幾十年,在科考場上撞得頭破血流,到頭來身居高位、當了人中龍鳳的又有幾個?”
“雖老嬷的話未必全信,但應該也有幾分是真。勾踐劍、阖闾刀、天一閣于我來說,無疑是癡人說夢,而七清洞就在夔州城外,騎馬過去,按日行一百八十裡算,十來日就能抵達夔州。到後便求洞裡的真人為我點化一番,或許那真人看我天資卓絕,決定親身教習,假以時日就可升為大羅天尊,豈不快哉!
“反正離秋試尚有幾月,倘若真人不肯收我為徒,我便打道回府。一來一回的,該不會耽誤太久。”
此去夔門,沿途險峻莫測,若遇兇險,靠底子近身肉搏還能占個赢頭。隻是她知曉本身劍術堪憂,對付山賊強盜自然綽綽有餘,但假如要與大内高手過招,怕是眨眼交手之間,就丢了性命又折劍。她決定先去找狄蠻兒尋一把小巧的弓弩,以備不時之需,而後再動身出發。
狄蠻兒在城邊的山腳下開着一家劍鋪,大約是她與伍明達年紀相仿,說得上話,引得伍明達常去此處造訪,順帶挑些喜歡的兵刃,一回生二回熟的,二人也逐漸成了好友。
一路上伍明達又暗自懊惱:“伍明達啊伍明達,當年赤手空拳的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如今長劍在手,你反倒瞻前顧後起來了。怕她作甚?無論勝敗,她若本意為善,便當領教她的本領,結交個朋友。若領教不成,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女。”
如此想完,伍明達頓覺全身舒暢。她快步穿過幾條街巷,行至劍鋪,見鋪子門沒鎖,即推門而入。
“狄蠻兒!剛過完年,你又開始倒騰你的好器物了?我這幾回來找你,都與你說不到話。”伍明達環視一圈,鋪裡隻有一個雜活夥計,狄蠻兒不在鋪子,想必又在後房鍛造新式樣的兵器。
雜活夥計認得伍明達,聽見她的嗓音,頭也不擡,繼續給手裡的劍打油,任她繞過賬台,進到後房。
後房的前堂擺了些昂貴的刀劍,有的用鑲嵌珠玉的匣盒盛放,貴客一來,直接帶至此處,再沏壺廬山雲霧,而後任君擇選。
伍明達穿過前堂,出來後是一片延伸到山麓的空地。
三十年前,狄蠻兒的娘狄念孤獨身一人,用長布裹着數把劍戟斧钺鈎叉,駕了輛驢車,自塞北南下入雲南境。過路昆明時,發現這城郊的山頂圓潤平實,山脈連綿,果然是塊風水寶地,随即請人鑿了個山洞,造起一間鑄劍坊。
不知狄念孤師承何方人士,她造的兵器把把剛中帶韌,削鐵如泥,加之要價适中,從此客人不絕如縷。
如果旁人問起她師從何處,她隻道師祖是莫邪。
後來狄念孤在雲南誕下狄蠻兒,卻無人曉得她生父是誰,就連同狄蠻兒素來交好的伍明達也不知其詳,二十年來,一直都是母女倆相依為命。周邊的街坊鄰居都猜測,狄蠻兒的父親是個來路不正的,逃至雲南是為暫避風頭,許是他模樣長得好,嘴上又抹了蜜,求着狄念孤收留他一陣,後面自是寡女孤男,幹柴烈火。待風聲一過,便抛妻棄女,一個人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然而個中真正的緣由,隻有狄念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