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亭進葛院的時候,一名着四品赤虓服的男子正蹲在石階上,臉色頹敗,雙目通紅,旁邊青鸾衛急着等命令,想要規勸,卻又不敢。
此人正是青鸾衛指揮佥事,嚴桐。
時亭走上前,青鸾衛作禮,嚴桐這才察覺到時亭來了,心不在焉地起身。
時亭道:“葛大人是你師父,你傷心情有可原,但你是青鸾衛的指揮佥事,不是三歲孩童,還記得你該先做什麼嗎?”
嚴桐聞言譏笑一聲,道:“師父如果不去隴西、關内兩道巡察,徹底得罪丁黨,今日也就不會慘死。”
話外之意,是在責怪時亭當初的舉薦。
周圍青鸾衛能明顯感覺到兩位頂頭上司的微妙氣氛,皆是捏了把汗。
按青鸾衛的規矩,嚴桐如此贻誤要案,就該卷鋪蓋滾蛋。但時亭知道,嚴桐在青鸾衛頗有威望,自己執掌青鸾衛又才三月,眼下還不是殺雞儆猴的時候。
何況,嚴桐并不是他要殺的那隻“雞”。
在有青鸾衛求情前,時亭示意北辰一眼,北辰立馬明白,過來強行捆綁嚴桐。
但嚴桐到底是練家子,不管不顧掙紮起來,北辰還真有點制不住,好在旁邊青鸾衛知道時亭是有意寬恕,趕緊幫忙把嚴桐捆了個結實。
“我就待在這裡,我哪也不走!”
嚴桐吼得嘶聲力竭,“要麼直接殺了我!我正好去陪師父!他明明馬上就能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了,是你們非要讓他去巡察!是你們覺得他出身寒微,無妻無子,死了也沒關系,你們都把他當棋子,你們都不在乎他,但我在乎!”
“胡說些什麼呢?”北辰趕緊揪起嚴桐衣袍将他嘴塞了,讓人帶下去。
時亭掃了眼剩下的青鸾衛,道:“還不知道青鸾衛該幹什麼的,可以現在就把腰牌留下走人。”
一番恩威并施,青鸾衛當即齊聲道:“聽憑時将軍差遣!萬死不辭!”
葛院外,蔣純正領着刑部的人看熱鬧,等着院裡起内讧,自己再坐收漁利,但美夢才剛開了個頭,就看到北辰帶着青鸾衛出來,密網般灑向四方。
“還以為嚴桐能多鬧會兒呢。”蔣純可惜地歎了口氣,轉而問旁邊下屬,“要接的人呢,都一個時辰了,還沒接到嗎?”
下屬搖頭,道:“倒是探子來報,六合山莊有人進京了。”
蔣純疑惑:“六合山莊是陛下默認的江湖勢力,不是經常有他們的人進京面聖嗎?”
“這次進京的不是例行送信的,而是位居‘無雙’高手之首的那位!”
蔣純聞言臉色一變,怒道:“怎麼才回報!人呢,現在到哪裡了?”
下屬吓得頭一縮:“沒,沒别的消息了,什麼都查不到。”
就在這時,刑部官員紛紛擡頭,露出驚訝之色,蔣純跟着擡頭,這才看到屋檐上有一黑一玄的兩抹身影在追逐,皆是身手矯健,踏風而行。
旁人不知道,但蔣純知道,前面被追的黑衣身影正是自己要接的人,而後面緊追不舍的玄衣人,則是完全不知來路。
“蔣大人。”下屬吞了口口水,艱難解釋,“小的聽南邊說,‘無雙’之首的那名高手,從來沒有出過任務,來去無蹤,面貌身份也不詳,神秘非常。唯有一點在江湖中聞名,那就是總着一身玄衣鬥篷,臉上常年戴一張青銅面具。”
“所以……後面那位大概率就是他。”
仿佛是為了應證下屬的話,後面玄衣人突然加速,疾風般到了黑衣人身邊,然後又故意慢下來,放黑衣人走。
待黑衣人費盡心思跑開一段距離,玄衣人又會疾風般追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出其不意給上黑衣人一拳,又是絆上一腳。
就跟玩似的,完全猜不到玄衣人在幹嘛。
“……”
今日諸事不順的蔣大人掐了下人中,決定回去好好看看黃曆。
“死者,葛韻,年五十九,官至戶部倉部郎中。”
葛院内,時亭看着院中那兩顆棵剛花謝的杏樹,聽仵作回禀。
“崇合三十二,四月初二,遇害于自家院門外五步處,遇害時間在申時左右,緻命傷為胸口刀傷。”
“整個葛院并無兇器留下,但有明顯翻找痕迹,此外,保護葛大人的十名宣王府暗衛皆死,緻命傷為弩箭。”
聽罷,時亭才擡腳往堂庑走。
葛韻和十名暗衛的屍首就擺在堂庑内。
葛韻年過半百,體态偏胖,平日笑的時候,臉頰上便會堆起小山包似的肉,頗具喜感,加上性子随和,很少與人生氣,附近孩子很喜歡他。
但眼下,葛韻的臉慘白,面目猙獰,和平日判若兩人,身上的青色官袍也已經完全被血滲染,變成了刺目的深紅色。
官袍之下,是那件已經洗得泛白的舊藍衫,在時亭很小的時候,也曾攥着藍衫衣角,讓它的主人帶着自己買糖人。
堂外,夜雨滂沱,有疾風摻雜其中,聽起來像是壓制的嗚咽。
堂内,時亭垂首看着葛韻的屍首,尤其是那雙睜大,卻已經沒有活氣的眼睛,沉默不語,燈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沿着窗戶落到外面夜雨中,說不出的孤獨落寞。
旁邊仵作猶豫一番,道:“時将軍,卑職嘗試過幫葛大人合眼,但……”
“那就不要合,讓他親眼看着那些人道盡途窮,以死謝罪。”
時亭的語氣很冷,仵作一怔,忍不住看向他腰間的驚鶴刀,隻覺隐隐泛着殺意,頓時噤若寒蟬。
北辰明白時亭的意思,上前接過仵作的工具匣,讓仵作退下。
“公子,仵作已經驗過了,還要驗嗎?”北辰看着時亭打開工具匣,還是忍不住多嘴勸了一句。
時亭戴好驗屍的羊腸手套,熟練地拿起工具,頭也沒回,道:“記住,任何要案面前,真相才是首位,否則我就不配坐在這個位置。”
北辰跟随時亭多年,自然知道他的禀性,永遠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清冷模樣,永遠刀槍不入般守在所有人面前。
嚴桐在葛大人遇害後情緒失控,還有公子來處理和兜底,要是公子……
公子分明認識葛大人要比嚴桐早多了!怎麼能說他不在乎呢?北辰在心裡默默為自家公子打不平。
一刻鐘後,北辰看到時亭的神色罕見地出現了一絲裂縫,當即心道不妙。
“你還記得葛家刀嗎?”時亭擡頭,眼中寒意凜然。
北辰當即猜到了話外之意,心裡的怒火一下子被勾起來:“公子,你是說動手的是……”
話未完,尖銳的哨聲突然穿雨而來
——是青鸾衛的簡笛!
“一隊跟我走,剩下的看守堂庑!”
幾乎是瞬間,時亭下達命令,然後順着笛聲出了堂庑,北辰緊随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