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問秋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眠?
她會告訴你大抵是從疫情開始的那年。
那場長達三年的疫情開始之前總是吹噓躺在床上一秒鐘就能入睡的秋水,疫情之後開始像身體長了刺一般躺在床上整夜輾轉難眠。
每逢解除管控的日子,秋水都會在夜裡兩三點開車出去兜風,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會令人減少些許獨處時的壓抑感,秋水第一次聽到阿初的廣播就是在那樣一個難捱的夜晚。
“親愛的聽衆晚上好,歡迎收聽夜間廣播節目《青城夜談》,我是阿初,每天淩晨三點準時聆聽您的心事。”
那天開始,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秋水有了阿初的聲音做陪伴,她每一次回答聽衆的問題都很認真。那些人們向她傾訴生活中的各種煩惱,譬如父母逼婚,職場霸淩,學業壓力乃至退休後的空虛,阿初每一次都像個盡職盡責的守門員般穩穩地接住他們的傾訴,她的聲音就像夏日裡一陣輕柔的微風從秋水心尖拂過。
阿初在秋水眼裡好像是一個聽衆們傾訴負面情緒的樹洞,無論對方情緒多激動,無論對方言語多犀利,對面阿初的情緒始終如同一輛平穩運行的火車。秋水卻總是在節目結束後心中暗自猜疑,難道長此以往下去阿初的良好心境不會被觀衆們消耗嗎?她一個年僅二十幾歲的女孩又如何能夠消化掉那麼多負面的情緒呢?
秋水從那時起開始像個傻子一般心疼起于她而言隻存在于廣播中的阿初,秋水開始在夜風中幻想未來某一天能夠成為阿初的樹洞,如同一隻守在叢林中的怪獸一樣無聲吞咽阿初在生活中所有的酸澀苦楚。
每每腦海裡生出這樣的想法,秋水都會覺得面前的自己十分陌生,人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地牽挂起一個與自己生活毫不相幹的角色呢?或許是疫情帶來的閑散時間令人心中太過空虛,或許是巨大的生活壓力令人急于尋找感情寄托,秋水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這樣惦念一個陌生人的反常行為。
那個周末傍晚秋水和前女友江範一起去陸德餐廳吃飯,江範夫婦下個月即将帶着一對雙胞胎兒女移民到國外,她想在臨行之前再見秋水一面,秋水卻每次在話筒裡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直接挂斷。
江範一連堅持打了半個多月電話,即便秋水在電話另一頭一聲不吭,她也依舊不停變換各種理由放低自己央求對方。秋水不知不覺心軟,她想江範這一走下次見面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便在電話連續打來的第十八天答應與江範見面。
“秋水,我平時接送孩子開的那輛代步車目前還沒有找到合适的買主,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留着開吧。“江範言語間伸手遞給秋水一把車鑰匙。
“我手裡那輛小車還能對付開個兩三年。”秋水知道江範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對她作出一點補償,隻可惜秋水并不想接受。假使秋水接受她的補償,江範心裡對秋水的虧欠便會有所減少,秋水并不想給江範這個機會,她想讓江範那顆不安的心一輩子沉沒在愧疚的深河裡。
“你可得了吧,你那六千塊買的破車除了喇叭不響哪都叮叮當當,如果你不接受我送給你,那就賣給你好了,我可以把價格給你算得便宜一些,賠點錢對我來說無所謂。”江範見秋水絲毫沒有反應便換了另一套說辭。
“我短期之内沒有換車的打算,你打算賣多少錢,我幫你問問城北的二手車商。”秋水邊問邊在手機裡翻找二手車商的聯系方式。
“八萬八,底價八萬。”江範擡手向秋水做了個八的手勢。
“我突然又不想問了,你自己得空挨家問一下吧,隻要價格合适,他們都肯收車。“秋水将城北那幾家二手車行的聯系方式和地址一一發給江範,她在話出口的前一刻蓦地想起自己年少時每天被江範呼來喚去的狗腿模樣,她無比厭棄那個存在于舊時光裡的自己……年少的自己,稚嫩的自己,卑微的自己,戀愛腦的自己。
“好好好,我自己問,你這人果然還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原地抽瘋,任性得很,我家裡五歲的女兒都比你這個二十來歲的成年人情緒穩定。”江範一邊低頭看手機屏幕一邊無奈地連連搖頭。
假使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十年之前,江範一定會當場與秋水分個輸赢,如今她卻不敢,她自知在感情上對秋水有虧欠,所以任憑秋水如何用言語的軟刀子換着花樣怼江範,她都不敢當真發火,隻好一邊假作不在意一邊嬉笑怒罵地胡亂應付過去。
“哎呦,這不是江校長的女兒嗎,你怎麼在這兒?”對面餐桌一位男性顧客起身打斷兩人之間的交談。
秋水擡起頭尋着那個男人聲音的方向望向對面餐桌,他的輪廓秋水依稀有些熟悉,貌似在哪個場合見過。隻見他餐桌旁坐着一對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女,男孩子一臉拽相,眉宇間包裹着幾分傲慢,女孩束着簡單的馬尾,臉上妝容清淡,帆布鞋,白色短袖外套着一件樣式十分普通的格子襯衫。
“祁台長,咱們可是好一陣沒見過面了。”江範立馬拽着秋水來到那個中年男人餐桌前寒暄。
“我這不是工作忙嗎,今天也是為了撮合這對小年輕特地抽出時間來外面吃飯。”祁台長舉起酒杯喝了一小口以示賠罪,随後又道,“來,我給你們兩個小年輕介紹介紹,這位是六中校長的女兒江範,這位是……城北開修理鋪的項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