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二年,二月十五,燕京城。
天光漸暗,叆叇的雲霞轉為灼人的橙紅色,城南崇文大街上一戶宅邸前的爆竹已經響過了三輪。
今日是府上三小姐謝珈甯出嫁的日子。
“我早便說過,不用那麼早就讓我起身,阿娘你瞧,戚家的人都還未到呢!”謝珈甯今日不到卯時便起了,絞面、梳洗、上妝……樁樁件件的事情下來,隻覺整個人疲疺得緊。
屋外噼啪的爆竹聲與謝夫人絮絮叨叨的叮囑聲混在一起,沖得她腦仁發疼。
謝夫人點了點嫁妝單子,聽着前院傳來的喧鬧聲,心中沒由來地湧起三分擔憂。
卻又怕驚了女兒的心緒,隻得強作鎮定,撫過謝珈甯發間振翅欲飛的鳳钗,柔聲道:“三娘莫急,許是戚公子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按着本朝舊禮,在迎親之前,新郎官需得作催妝詩,得了新娘首肯方可迎娶新婦。
是以新郎官大都會在吉時之前便去往新嫁娘府上迎親。
而如今,距離吉時,已經隻有一刻多鐘了。
謝珈甯如何能不急?
她可還記得,阿姐出嫁那日,姐夫提前一個時辰就到謝府了!那時她還藏在屏風後面看過兄長鬧姐夫的樣子呢。
尚未到燕京城時,謝珈甯就在馬車上想過了,若是那戚家人作的催妝詩敷衍,她定是不依的;若是戚家那人作詩确實有幾分功夫,她也得讓那人等上片刻才成。
如今看來,原是那人要讓她等!
謝夫人見謝珈甯面有郁色,心知她本就對遠嫁燕京城之事有頗多不滿,忙安撫道:“戚家最重禮教,斷然不會……”
謝珈甯自然是知道戚家最重禮教,想着自己嫁過去之後定然不能如尚在閨中時候那般肆意,更是心中煩悶,嬌聲道:“阿娘!來燕京城後,一件好事都沒有。”
全都怪祖父當初要和謝家定下這樁婚事!
要她說,他們家既然已經去了江甯打下根基,又何必要和遠在燕京的永甯侯府定下婚事?就算這戚家封官拜爵、千好萬好,在她這,都比不上就嫁去謝府對面的江知府府上。
倒不是說她對江府上的公子有什麼懷春之意。
隻不過覺得,若是嫁去鄰家,那她日日都能回謝府吃上兩塊奶嬷嬷親手做的茯苓糕、喝上半盞雨花茶,再抱着自己養了快三年的通身雪白、憨态可掬的狸奴,與嫂嫂聊幾句新出的話本。
也可去姐夫府上,尋來阿姐,一道品評江甯城中時興的花樣。
想想便覺得舒坦。
如今嫁往燕京城,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
謝珈甯乃是江甯織造謝景曜的幺女,自幼便是在江甯城中長大的,偶有出遊,也無非是去姑蘇城賞月抑或是往餘杭千島湖觀荷。
北地都城燕京,是她在睡夢中都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甚至是到了燕京城,她才知曉,這天底下的冬日并非都是一個樣的。
在江南的時候,冬日裡自然也是冷的,謝府就建在莫愁湖邊上,臘月裡北風卷着水汽直往人臉上撲,寒浸浸的濕意直直鑽入脖頸。
但到底還是有些許綠意。
譬如冬青,譬如桂花木,即使是隆冬時節,也依舊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綠。
春來之時,這星星點點的綠便漸漸化作滿城的煙柳色。
燕京城則截然不同。
因着婚期定在二月十五,謝家人怕路上耽擱誤了日子,年還未過完便早早走陸路北上,到燕京時正好撞上了二月二龍擡頭。
彼時燕京城郊還是一副萬物蕭條的模樣,放眼望去,盡是光秃秃的枝幹。
入目皆是暗沉的灰白色。
更遑論道上的朔風,又急又烈,刮得人兩頰生疼。
謝珈甯入京的第一日便被吹傷了臉,凝白如玉的面頰生生染上了一層醉酒般的酡紅。在燕京城待嫁這大半月來,她日日用芷彤膏敷面,這才終于是好受了些。
但今日上妝之時,珈甯兩頰依舊隐隐有些刺痛。
她向來愛俏,自是不願大婚這日的妝容有任何差池,便忍痛由着侍女往她那張芙蓉面上敷粉點脂。
思及此處,謝珈甯越發心中不快,尚還沒成婚,戚聞泓就能将她晾在這裡,若是婚後,還不知會如何呢!泥人尚有三分脾氣,更遑論是謝珈甯這種自幼嬌生慣養、順風順水的小娘子?
活了十五年,她唯一受過的委屈便是這樁拒絕不得的遠嫁婚事。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來,大紅衣袖上的織金芍藥掃過妝台,險些碰倒了台面上裝着胭脂的小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