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開陳的焚風把人灼成鐵篩子。匡當一聲,錯金琴診鑰重重落地,打破師府的沉寂。
師微微彎下腰拾起,邃麗的眉眼間布滿無奈。她本想趁着心平靜氣之時調校琴音,眼下卻被妹妹師曉元擾得心煩意亂。
“阿姊,拜托你了,再替我去趟清風苑!”
師微微委婉拒絕:“說好了有空才去,明日我忙,不去。”
"阿姊,那位可是戟王殿下,欺瞞皇子,降罪下來,爹爹一定會遭殃。”
提起那位俊美樣貌世間罕見,性子卻冷冽嚴肅的三皇子,師微微不由呼吸困難。
"早跟你警告過這麼做不會有好下場,這下可好,竟将開陳城主騙倒!"
師曉元忍不住頂嘴:"當初是姊姊自己一口應下的,怎麼出事後卻怪到我一人頭上?姊姊與我一起捅出的簍子,不該一同負責嗎?"
師微微正旋轉琴轸的指頭,驟然停下,緩緩擡眉望着這益發沒大沒小,同父異母的妹妹。
師曉元連忙堆起臉來讨饒:"阿姊,你前幾日不是指頭被琴弦劃傷嗎?我這裡有爹爹塞給我的好藥,一塗下去立馬見效保管皮膚滑溜溜,擦不?"
師微微裝作沒聽見,心無雜念地調琴弦。
師曉元自床上跳了下來,開鎖櫃子翻出所謂的好藥,開蓋草藥香溢出,抹了滿滿奶白一指,迳自抓起師微微的指頭精細塗上。
師曉元一邊擦藥,一邊笑着念叨:"戟王甚是喜愛阿姊的琴藝,這才安排一場僅有你與他的私品琴會,阿姊不會想令師家在戟王面前難堪吧?"
視線落在無害嬌美的笑臉,師曉元怔愣了下。
從小到大,這個隻與她差不過一歲的繼妹,隻要遇上什麼難題,便連哄帶騙哄得師微微像被鬼牽走魂似地中計。
此樁狸貓換太子事件起因,還得歸咎到上月初二。
那時開陳鬧市來了個西邊沙國琴商,公然嘲笑師曉元已年過十四,身為師家傳人卻躲在家中,不敢到外頭自證琴技,莫非是琴藝過于拙劣,見不得人?
一時之間,師曉元淪為開陳笑柄。師曉元氣得連最拿手的桃花妝都畫不好了!
氣極之下,便把腦筋動到師微微身上,央求姊姊頂着師曉元的名号,到開陳最負盛名的清風苑奏曲。
師微微起初是不肯的。
可妹妹素來慣會軟磨硬泡,一面哭哭啼啼沒遺傳到半分父親的琴藝,有多麼多麼可憐。一面深表同情姊姊天賦高絕琴藝,卻因為生母為外邦賤民的緣故,苦無嶄露琴藝的機會。
況且,琴師奏曲時皆戴帏帽,辨不出面容,加上兩人身形相似,不可能被識破。
師微微被說動了。
她獨自扛着生母離去前留給她的老琴與錯金琴診鑰,至城中首屈一指,文人雅士經常光顧的清風苑撥弦弄曲。
三旬很快過去,開陳城中人人一反先前對師曉元的嘲諷,改口禦用琴師世家這代總算有傳人。
正當姊妹倆私心以為狸貓換太子的計畫天衣無縫,卻沒承想竟招來一位當紅皇太子。戟王包下明日的清風苑,命師曉元奏曲給戟王一人。
噩耗一傳回來,師曉元吓得花容失色,當初的自信從容全給吓沒了,苦苦哀求師微微明日再替她去清風苑。
師微微卻以為茲事體大,欺瞞皇子的情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幹下去。
待戟王熟悉她的琴聲,認定師微微便是師曉元,便再也無法回頭。從小到大,她便是妹妹身邊的黑影,如今更是妹妹的替身。
她萬不願意一輩子做妹妹的替身。
于是,師微微再次拒絕:"不,我不能替你去。"
師曉元眼見姊姊心意已決,發出尖銳的嗤笑聲,威脅道:"阿姊,這件壞事是我倆一起幹下的,若你狠心看我一人去送死,那我便告訴爹爹,你偷藏姨娘的東西,看爹爹不氣得把它們全丢了才怪!
師微微珠眸一震,驚詫得難以言語。她咬牙切齒,握緊琴疹鑰,金屬生硬地劄在手中,幾乎要割破手流出血來。
妹妹自小被父親慣得驕縱任性,卻從未有如今日這般自私涼薄,明知生母是師微微的軟肋,為了保全她自己,卻仍以此要脅。
這樣陌生的妹妹,師微微已認不出來。
過了半晌,師微微顫抖地答應:"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那麼一瞬間,師曉元臉上笑出桃花,心滿意足躺回床上。
臨睡前,師曉元懶懶地道:"阿姊,戟王身分貴重,你就别再捧着你那張又破又舊的鐵琴啦,多寒酸!帶上我的金穗紫木琴,妹妹不介意你用!"
聽此,師微微心被狠狠砸了一下。
半晌後,師微微決絕的嗓音,與外頭的焚風一樣燙人。
"阿母離去前留給我的琴,我此生絕不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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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以戟王的矜貴身分,于秦樓楚館聽琴師奏曲,已是失了皇子該遵從的禮節。
不過,戟王到底不是墨守成規的人,更多時候他遵循自己的直覺與喜好。
就好比前兩日戟王行經開陳鬧市時,無意聽見一道動人心魄的琴聲,健碩長腿便不聽使喚,等清醒過來,人已鬼使神差地坐在清風苑雅間聆曲了。
今日是第三日。
清風苑被包下清理閑雜人等,眼下隻有戟王與數名銀翎衛高手在此。戟王一身鴉青綉金紋绫羅袍,耷拉着眼皮,手持杯盞,半倚着隐囊。
輕紗簾帳,紅燈籠裡頭的燭光,映照在琴幾那頭打扮樸素的女琴師,纖纖玉指于琴弦上撩撥彈弄。
高山流水,禦風禦海。朱弦時而凄切,時而壯闊,時而如鵾鹞翺翔,時而如寒鴉啄雪。無論情調抑或境界,俱掌握極其到位,堪稱名家。
她一揮弦,針落可聞,鴉雀無聲。
戟王便一面輕敲着指節,一面緩緩地啜飲沙酒,素來銳利的臉部線條,此刻略微卸下警備,配上酒意,竟有幾分豔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