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不明白,為何鬼星大人對這段往事這麼清楚?"
鬼星蓦地沉靜下來。
半晌後,鬼星撣了身下灰袍,他益發覺得,街巷冒出的炊煙過于蒸眼,他幾乎看不見眼前的事物。
鬼星話音破碎,像是從自很遠的地方傳來:"因為,師曉元彈奏無名曲時—
"我便在現場。"
須臾之間,一股寒意沖上牧荊的脊梁。
鬼星說,此曲從無前人彈奏,深入人心,聽者無不淚涕。聽者,不隻有戟王,亦有鬼星。那日,鬼星也拜倒在師曉元的琴音。
也就是說,鬼星流着淚完師曉元的曲子,不久後,在她赴京的途中,把她殺了?
如果是單純殺掉一個沒有半點交集的女子,不會有罪惡感。鬼星的心,本就冷硬如經年冰雪。可能令他涕淚的曲子,想必極盡幽深悲涼。
一曲萬年,而知音難尋。
鬼星親手把知音殺了。
難得有人令鬼星動了凡心,卻要殺她。在心神悸動的情形下,鬼星究竟用什麼心情暗殺師曉元的?
思及此處,牧荊久久說不出半個字。
半晌後,鬼星恢複淡定的語氣:"好了,你出來太久,該回去與鎮海宮的人會合,不然戟王的人手要開始動作了。"
牧荊回過神來,拱手道:"屬下遵命。"
回身後,牧荊背對鬼星,預備離去,他清冷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淩霄宮的謀殺,既與戟王無關,你便别再糾纏,于事無補,于你亦無益處,聽見沒?"
牧荊愣了下。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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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返回茅廁門前,木槿還在裝模作樣地等候。
木槿高聲大喊:"王妃娘娘,你身子可還好?”
“王妃娘娘?”
牧荊沒好氣:"我出來了,别喊,你是打算讓整座城的人誤會你家的王妃有難言之隐?"
木槿一臉無辜:"這樣子别人才會相信你一直在裡頭嘛!"
牧荊額筋抽動了下,隻好問:"其他人呢?"
木謹手一攤:"除了程女官,全部已回。"
牧荊顯得意外的模樣:"看不出來程女官平常謹慎行事,一被放出宮,卻像隻籠子裡的鳥,樂不思蜀。"
"唉呀,你這個冰坨子不懂,京城這麼繁華,要我出來也要挨個全瞧遍,才肯甘心回去。"
牧荊轉個心思,覺得木槿講得不無道理。
像木槿這般年紀很小時便進入星宿堂的孤兒,有記憶以來不是受嚴苛的訓練,就是執行暗殺任務,沒機會欣賞白茉燈節壯麗盛景。
牧荊認真地道:"那你盡量逛,也幫我多看看。"
木槿撇見牧荊眼底有一閃而逝的落寞。
她知道牧荊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但聽牧荊吐出這類話語時,總是不小心眼角冒出點酸澀。
木槿靈機一動。
木槿走去一個賣油燈的商販前:"來,王妃娘娘,摸摸這個,這是西邊沙國的榉木雕花油燈,燈油燒盡會爆炸,還有這個蛋花燈也挺好玩……”
賣燈的店主是個會說大齊國語言的青年,一看見美貌似仙女的牧荊,加上木槿的言語鼓勵,便滔滔不絕地說将起來。
一時之間,牧荊腦子飛入好多燈,各式各樣燈,稀奇古怪的燈。
就在這一刻,牧荊突然明白戟王為什麼偏要讓程女官拿圖紙給她挑燈。
明知她看不見,卻還要這麼做的原因是,戟王意圖以另外一種方式,讓牧荊"看"見。
隻可惜老實的程女官,沒有燈販店主那根能吐出蓮花的不爛之舌。
主子說一,她便做一。其實說不出口的,才是要緊的。
牧荊指了指:"那我便要……一盞木皮燈。"
店主大喜:"這是雪山上的老樹樹皮做的,耐熱耐凍,用一百年也不壞,在我家鄉那很受歡迎,貴人眼光真好。"
老樹長在冬寒夏熱的地方,不知年歲,也許千年,也許萬年。每年自動脫下老死去的樹皮,方民檢來,制成木皮油燈,可耐火燒抗雨淋。
木皮醜陋,顔色黯淡,尋常有錢人戶斷不會拿來挂在錦壁玉柱上。可對店主這樣的尋常商戶而言,實用才是重點。
店主本幫木精挑好了燈,可一見到牧荊後頭的侍衛陣仗卻退卻了。
他嗫嚅着道:"木皮燈是耐用,可廉價,配不上貴人。貴人應當看看琉璃燈之類的名貴燈種。"
牧荊堅持:"本宮就是喜歡木皮燈。耐用耐操,便宜,用起來才不心疼,樹皮疙瘩摳着也舒服。你說的琉璃燈易碎,隻能供着,還冰冰冷冷的,我偏不愛。"
店主聞言,噗哧大笑出聲,聲音很有沙國人的爽朗:"好,小的趕緊取一個給貴人。"
正打包之時,店主眼前有塊白玉晃呀晃,他驚慌地推辭:"太多了,木皮燈不值這個價!"
牧荊無奈:"我身上不帶錢币,隻能拿這抵。"
店主又看了眼身材壯實的侍衛們,哭着喊:"不行啊,王妃!收多了城中的平抑官可是會找上小的!"
木槿爽利地道:"王妃說有這麼多,就是這麼多,店家還是收下吧。"
店主瞥了眼紋絲不動半點動靜的侍衛們,搔了搔頭,到底将白玉收入櫃中。
牧荊提起木皮燈,心滿意足地一邊遊城,一邊讓侍衛們帶領,前去與戟王約好的地點。
戟王保證,那是整座城中,能看見最美燈景的秘密所在。
可行走在半路上時,牧荊卻突被一人沖撞倒地。
撞她的人,是一名老妪。
牧荊本可靠微末武藝支撐自己,但衆目睽睽下不得施展武功,隻好順勢摔倒,細嫩的肌膚瞬間磨掉油皮,滲出血。
木槿見狀,差點下意識地發出暗器,待瞧見是個上年紀的,可氣地把暗器縮回去衣袖。
侍衛們倒是不心軟,京城裡不時有暗殺權貴的情事發生,他們不由分說直接架住老妪。
老妪跪倒在地上,因為驚吓而氣喘籲籲。
牧荊被攙扶起身後,貴氣柔麗的樣貌,映入老妪眼底。
老妪吓得以頭頓地:"貴人請原諒,我不是有意的。"
牧荊一聽是個老婦人,蹲下身,順勢握住她手。手指頭層層厚繭,應是操勞的辛苦人。又不動聲色地摸了摸她身上的衣料,粗麻布遍滿陳年補丁,是個窮人。
牧荊讓侍衛退後幾步。
她嗓音極其溫柔,慢騰騰地問:"老人家,你本在旁慢慢地走着,為何突然刻意沖撞我?"
老妪彎了嘴角:"貴人真是聰明。他們沒瞧出的端倪,你看出來了。"
牧荊扯了下唇:"我隻是個瞎子,哪看得出什麼。"
老妪驚訝張口。她不敢相信這麼一雙澄澈漂亮的瞳眸,竟無法視物。
過了一會,老妪微歎口氣:"老身不過是見貴人手提我家鄉的木皮燈,想悄悄偷過來。卻沒承想,身子不濟,不由我控制,不小心便撞上去。"
"一盞木皮燈,有什麼好偷的?"
老妪哽咽:"許久沒回故鄉,出門前什麼都沒帶,老身很是思念。"
牧荊安靜了會,伸出手想把木皮燈送給老妪。但一番思忖後,又收回來。
牧荊從腰間摘下盤玉金織流蘇,遞給她,又大聲地喝道:"拿去,這些應該夠你買十個八個樹皮燈。"
"把她放了。"
老妪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淚眼婆娑,拜倒在地,不停地道謝:"謝謝貴人,謝謝貴人,謝謝貴人……”
木槿斜眼看着牧荊,奇道:"說你不愛錢,你卻能為合歡散進宮。可說你愛錢,你又視珠寶玉佩為身外之物。你真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牧荊撇嘴:"我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戟王的,又不是我的,我當然不心痛。"
木槿聽此,在後頭都要哭了:"你不心疼的話,那都給我呀!"
"想得美!殿下應當已在大圓塘等我了,快跟上吧你!"
笑聲蕩漾在街市中,随風消散,漸行漸遠。
戟王妃一行人離去之後,老妪望着牧荊的背影歎息,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