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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有一家賣豆皮卷的攤子。

豆皮卷着土豆絲兒，豆芽，花生，一口咬下，酥脆酸辣，極為美味。

況且這豆皮卷兒賣一文錢一卷，物美價又廉，所以攤子生意極好，買豆皮卷的人從張記糖炒栗子鋪一直排到了鐵匠鋪門口。

對面荒廢的巷口蹲着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乞兒。

小乞兒清瘦的身子上挂着幾塊雖然破破爛爛，卻漿洗得幹淨的衣服。

她一蓬烏發卻亂如雜草，臉上不知染了什麼污漬，黑得似炭，瞧不出本來面目，隻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直盯着賣豆腐卷的攤子。

賣豆腐卷的是個十三四歲出頭的少女。少女正當年華，身姿窈窕，秀發高挽，肌膚略黑 ，笑起來時，一雙明亮的眼睛彎如弦月，一口細白的牙齒宛如晶瑩飯粒。膚色黑的人，牙齒通常都很白。

這少女笑語嫣然，待人又熱情，又和善，無論誰看到她的笑容，都一定會被感染的。

小乞兒盯着布衣眼少女，水澈澈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

她暗暗地想：“世上真有人能夠回溯時光，改變自己的命運麼？”

她雖不敢相信，卻已不得不相信——那賣豆皮卷的少女，正是過去的自己。

那少女名叫花小蝶，自幼與娘親，哥哥相依為命。哥哥在村裡學堂讀書，娘說，先生誇哥哥念書用功，人又聰慧，将來必定要中個老爺！

娘聽了這話，喜得幾夜睡不着覺，隻盼着哥哥來日考取功名，替花家争口氣，讓大家夥都來看看。

彼時，娘私下與她商量，凡有好吃的，好穿的，先僅着兄長來。母女二人少睡一些，多苦一些，也要多掙些錢供哥哥讀書。因為哥哥是他們花家唯一的根，以後她們都要靠他。

此後，花小蝶每日隻睡兩個時辰，天不亮便起身準備食材，推了車子去鎮上賣豆皮卷兒。

每日收攤時，順手收一些舊衣服回家縫補，多掙幾個銅闆兒貼補家用。

某一日，她賣豆皮卷兒時，老天落下大雨，她看天色為時尚早，便在一處屋檐下躲雨 。尋思待雨停了，賣完豆腐卷兒再回家。

不曾想，到得傍晚時分，蒼天仍未收淚。天色漸暗，豆皮卷兒沒賣出去，回家的路也瞧不見了，她正兀自着急，忽聽得有人喚她姓名。

原來，隔壁的鐵大叔來尋她了。她心下一喜，心想：“大抵是娘和哥哥擔憂我，托大叔趕驢車來尋我啦。”

隻見鐵大叔頂着大雨跑來，着急地說：“不好了，你哥子出事啦！”

原來，哥哥花成蜜見她大雨未歸，心中甚是着急，便取了油紙傘，不顧母親阻攔，欲趕去鎮上尋她。然雨大泥滑，路又遠，甚為難行，路過一處斜坡時，手中燈籠被吹落，他斜身去抓，不慎從坡上栽下去，摔斷了腿。

此後，哥哥隻在家養傷，不再去學堂念書了。

娘親整日哭天哭地，心中一腔怒火便往她身上撒，罵她是“喪門星”“害人精”，一出生就克死了爹爹，現在好好一個哥哥，又被她這樣弄壞了。

至于自己一出生爹爹便去世這事兒，原是因為她出生時，家境愈發困難，已快要揭不開鍋，他爹便和同村的石頭叔去遠處賣蔥，結果在客棧裡遇到一夥人打架，不甚被砸死了。但大家好似都認為她不祥，暗地裡說她天生克父。

她每每暗自傷心時，哥哥便會摸着她的頭，告訴她：“他們胡說，在我和娘心裡，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妹妹和女兒。”

花小蝶很是自責，若不是因為自己，哥哥便不會摔斷了腿，斷送前途。

看來，大家說的是真的。

那些年，她和娘把家中所有積蓄拿了出來給哥哥治腿，可是錢花完了，哥哥卻永遠站不起來了。看着哥哥蒼白的臉頰，她想，這輩子便是做牛做馬，也要服侍哥哥一輩子，彌補這份罪過。

某一日，她正在家中做豆皮兒，娘忽然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她洗幹淨了手，烙了幾張餅放在哥哥的床頭，便随着娘去了。

原來，娘将他賣給了一戶人家做丫頭，娘說做丫頭不僅能省下家中不少嚼用，每個月還可以得銀子使，叮囑她要乖乖兒的，莫要惹禍，莫被趕出來。

花小蝶一生聽娘的話，凡事皆先以兄長為重，彼時也并不怪娘親将他發賣于人，隻覺這也倒是個好差事，能減輕家衆負擔。此後，她便在鎮上的張員外家幹活，每月得了月錢 ，娘便來拿了去貼補家用。

她一生的禍端便是自此始。後來，他在府中遇見一個窮酸教書先生，此人名叫董星潭，雖算不上俊美，倒也是一表人才。

他性子溫潤，很是體貼人，待她這樣的下人，也是十分有禮。

是以不過說了幾句話，她便對人家芳心暗許，她放心将全身的家當都給了他，供他進京趕考。

彼時，董星潭進京數月，她肚子已漸漸大了，令衆人極為驚訝，她害怕極了，卻不敢告訴娘，娘若知道了，一定會罵她“傷風敗俗”“不知檢點”。

她害怕極了，去求張老爺莫要處罰她，沒曾想，張老爺不僅沒有處罰她，還将她安頓在府中，好吃好喝的養着，直到董星潭取中的消息傳來，她立馬求張老爺修書一封，托人送去京城。

沒多久，京城裡果然來人接她，她就此才離開張府。

她心思單純，素來以誠待人，并不曾想到世間竟有許多惡意。彼時，離生産還有數月，小寶兒沒有名字，她想着自己大字不識，寶兒的爹爹卻是讀書人，到得京城後，再由他爹爹取個名字，然還未見到他爹爹，便在途中被人推下了船，母子倆就此隕命。

她記得，那夜月亮很圓，她心中激動，并無困意，便在船邊賞月，想着到京城見他之後的光景，忽然，隻聽身後有人陰測測道：“公子說得不錯，一個鄉野丫頭竟想高攀他，見鬼去罷！”說到“攀”字時，她已墜入冰冷的海水中。

海水是閑的，眼淚是苦的。

混沌中，她隻覺胸中團着 一口惡氣，咽不下，吐不出，甚是難受，再後來，她便失去了意識。

不知過了幾時，隻覺四周光線大聲，甚是刺眼，她睜開眼，隻見四周草長莺飛，花紅柳綠，一派盎然隻想，而自己，是個又臭又髒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