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石門俱合,隔出一方寬闊的空間,四下安谧無人,隻聽見水珠滴落的聲音。
濕冷寒氣滲入骨髓,小滿被凍醒,撐着青石地磚爬起來。
二十步開外立着個半人高的練功石,密密麻麻爬滿刀劈斧砍的刻痕。岩壁置架,藏長刀短劍、斧钺鈎叉,名來皆有标注。
曹府不過一戶商賈府邸,地下密室居然内有乾坤,修築成一個練功房的模樣。她随意翻動書架上的卷簡,盡是些武林秘籍和兵法韬略。
“這老狐狸……”
小滿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踮起腳,取下木架最頂層的破舊劍譜,無意甩下一張泛黃的紙頁,紙周被烈火焚出鋸齒般的紋路。
上寥寥幾筆勾出一道人體經絡圖,紅線示“陰傀脈”,藍線為“自毀脈”,圖下正楷“若逆練功法則爆體而亡”,字旁亦有朱色批注“虬走邪道,則萬劫不複”。
小滿的手指不受控地抽搐起來,薄紙邊緣被攥出一道道褶皺,如蛛絲結網。
她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人拿錐子順着耳後青筋往裡紮,每跳一下都帶起腦仁裡翻江倒海的刺痛——
三歲那年,娘親咽氣時的血腥氣突然湧上喉頭,混着記憶裡無法熄滅的大火,燙得她眼前發黑。
明明是早就忘記的事。
身後突然響起拐杖點地的聲響,小滿回頭,看見老頭不知何時迤然而至。
“小丫頭倒是識貨,《陰符天書》又稱《堪輿鬼卷》,江湖人謂之鬼本,相傳原典刻在蛟龍皮上,以人血混朱砂書寫,藏于劉伯溫墓中。”
馮翻沙啞的嗓子像生了鏽的銅鑼。
小滿定下心神,裝作渾不在意,反手把殘頁塞到原處,晃了晃發黴的書冊:“曹老爺真有意思,前廳擺着金佛念經,地底下倒是藏着江湖門派的命根子。”
她指尖抹過書脊上焦黑的痕迹,“這火燒火燎的,莫不是偷來的?”
馮翻枯樹皮似的臉抽動兩下。
“十三年前中秋夜,九霄樓大火。”他咳嗽着,緩緩道,“老夫從灰堆裡扒出這些典籍時,鬼本就剩這張殘頁了。”
小滿突然覺得掌心發燙,那道墨線的人形輪廓仿佛要跳出紙面。
這本邪門秘籍,早就被父親當衆燒毀,被跳動的火光撕咬、吞噬,化為灰燼了。
“您抓錯人了。”她突然甩開劍譜,怒聲斥罵,“我不是冷蟬衣,和她無半點關系!我不知她為何而來,但我是我,隻是要查清當年那場大火裡,究竟有多少'死人'還在喘氣!”
“沒想到陰差陽錯,曹老爺原也是知情人。”
馮翻眯起眼,眼角綻開深深淺淺的皺紋。這個密室四平方正,好像一間為他所鑄的墳墓。他感到自己血液流動得越來越緩慢,連時間都仿佛靜止不動,停在正德二年八月十五那天。
“火海,你在那片火海!你也是縱火者!”
小滿看他發怔,不由顫呼。
她的腦中燃起熊熊烈焰,眼前劃過夢魇的一刹。火浪把全身血液燒得沸騰,也狂卷了所有理智,她抓住馮翻衣領。
“你們這些渾水的江湖魚蝦,所做的本就是強盜之為,食人自肥!當年淩雲閣之變,圍剿九霄、血火焚閣,你究竟做了什麼?”
馮翻被扯得身子一晃,卻不避不讓,閉眼忍受。在聽到淩雲閣幾個字時,突然精神震蕩,他奮力撐開眼皮,渾濁的雙眼眸光閃動。
小滿提着人頭發将其甩到門邊,任他腦袋磕向堅硬冰冷石壁。
馮翻被砸得眼冒金星,視線逐漸模糊不清。
“不說也罷了,你趕快把門打開,機關在哪裡?”她松開手,急切地摸各處岩壁尋找機關。
馮翻直接癱軟倒地。
小滿冷笑,觸動到幾個機關,前後有羽箭齊齊射來,她跳躍躲開,又回頭逼問:“出口到底在哪?你快死了,是吧?不知何種目的要拉着冷蟬衣和你一起陪葬。即使我不是冷蟬衣,你也不在乎了,淩雲閣血案,你們已把無辜之人推向火海。如今這樣死去,真的可以心安?”
聲音一股一股襲來,像是尖錐鑽進馮翻心口,他幹咳幾聲,噴出烏血。
眼前這個丫頭怒發沖冠,宛若一頭兇獸,湊近拍打着他的臉頰,像是要将他拆吞入腹。
模糊中,馮翻好像又看到那串錯落垂懸的雕花銀鈴,晃啊晃,撺出歌謠,把他帶到了水波似的故鄉。
可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顫顫巍巍揩去嘴邊的血沫,哽咽道:“夫人,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沒有找到小姐……咳咳咳,也沒能抓到逆賊,差一點,就差一點。”
小滿大驚,忙把馮翻擺正,使其呼吸平順,再次試探性問他:“你說的夫人是誰?”
“是,是陳筠夫人…”
*
狹長的甬道内,兩側牆壁向盡頭延伸,愈發逼仄。青石砌成的牆磚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因潮濕凝出水汽,散發出幽幽冷光。
每隔數步便有一盞銅燈,燭火搖曳。
常澤川雙手被縛,心裡陣陣發寒。
到了這種地方,肯定要被毀屍滅迹,他徹底是有去無回了。真倒了八輩子血黴,早知道就不來了。這哪裡是曹府,陰曹地府還差不多。
身後有人推搡着,七扭八拐把他領到一個死胡同前,那人剛要通傳,面前的石壁卻不請自開。
小滿扶着一個病歪歪的老頭走出來。
“密室打開,把人放了吧。”
馮翻一聲令下,刀疤低頭應是。
他順勢拎起身邊那個灰頭喪臉,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年,問:“盟主,這小子剛剛從牆角破口爬進來,鬼鬼祟祟的,被我們發現一并送過來了,要如何處置?”
小滿一凜,忙跳過來解開他身上的繩子,把常澤川扯到自己身後,說:“我們一起的,都要離開這裡。”
馮翻已恢複深智,此時定睛細瞧,指着他,蹙眉道:“他是我下午才在僧伽塔和你說的那個人。”
刀疤一個激靈,旋即跪下請罪:“屬下一時眼拙,夜間光纖昏暗,竟沒有辨出。”
話音剛落,頭頂忽傳來磚石崩裂之聲,細碎石灰簌簌而下。
“盟主,冷蟬衣殺進來了!”
兩個家丁喘着粗氣跑來,才說完話,就被兩道暗器所傷,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