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揣小步走着,低頭緊顧手裡兩隻青瓷大碗,湯水輕晃,生怕灑将出來,還沒注意到床上的兩人。放下藥時,正瞥見常澤川一副窘态,面染薄紅,手腳慌亂地要站起來。
夥計會意,把他按回原位:“我吳三斤一個小夥計,又不會亂說,公子害臊什麼。”
說罷,手指點着案邊,含笑道,“我這就走了,不打擾二位美事。還剩下三服藥,爐罐還放在那,公子用完了記得給咱還回來。”
又把一張折成方片的紙塞給常澤川,“這是先前莊先生留的方子,連着熬制方法、用藥禁忌都記上了,你們留着吧。”
“藥來了,你快喝。”
常澤川往床邊挪了點,睃到案上,一碗黃湯,一碗呈暗紅泛紫,表面還浮着細小的金色纖維。
他稍一分辨,略過那份黃湯,隻把後者捧來。
小滿迷迷糊糊,手腕使不上勁,就着他的力道去喝,唇邊觸到碗口,腥氣直沖鼻腔。
她凝視這攤黑水,像是凝視深淵。隻閉眼屏息小酌一點,辛辣味如利鈎。
常澤川在旁自然也聞到了那股尖銳的苦腥味,像是腐爛的海産浸泡在硫磺泉裡,他想,還好不是自己喝,不然他甯可七竅流血而死。
“藥…藥引呢?”小滿哆哆嗦嗦問,呼氣都是一股藥腥了,“一起拿過來吧。”
常澤川不屑:“藥引有什麼用?喝不喝都是一樣的,本身這個東西已經夠黑暗了,不知道還以為在煉毒呢。”
小滿道:“以毒攻毒,用蛇膽苦汁中和傷口的烏頭毒素…而且本身都這樣了,再多再少又能怎樣呢?”
常澤川還是不能接受這種陋習,直感頭皮發麻,便冷下臉,抽身離開,道:“你自己喝吧。”
小滿強忍嘔意,一氣飲盡原藥那口碗,灼喉的液體湧入,舌尖都苦得發顫。
她喘氣躺下,三息後,腹中絞痛如刮腸痧,不由在床上蜷縮打滾,嗚嗚直叫,撐手爬到床邊,抽搐着幹嘔,好久才吐出黑綠色黏液。
“醫經有雲,童便可以滋陰降火、涼血散瘀,并常用于諸如肺萎、骨蒸勞熱等病症。”她轉過頭陰測測地笑,“其不動髒腑,不傷氣血,萬無一失,軍中多用此,屢試有驗。你不通醫務,還不信那些大夫嗎?”
殘汁混着毒素,綴在少女嘴邊,顯得唇瓣發烏發青,愈發襯出一張蒼白的臉,似鬼魅浮生。
“哪些大夫?合着你們這的大夫都随随便便給人開童子尿嗎。”
常澤川見她強辯,覺其愚昧無知,不由生厭。厭惡這裡的人一派陳腐暮氣,又觑她一眼,如馬拉之死,卻更加凄寒陰森。
朦胧見,鬼燈一線,露出桃花面。他蓦然心驚,腦中閃過這樣一句詞。
急忙背過身去,絮絮念起科學理論,以振精神:“尿的主要成分就是水,還有尿素、尿酸、肌酐那些七七八八的代謝廢物,何況童子和童女、成人沒有什麼不同啊。”
他咄叱三連:“神話童子,重男輕女,封建糟粕!”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要喝了,我不敢和你說話了。”
“怎麼在這種事情上計較。”小滿覺得他好玩,才頂上一句,看人分寸不讓,這會兀自躺平,沒再和他針鋒。
隻無所謂笑道:“不喝就不喝吧,本來是藥三分毒,何況這種兇險的方子,能不能解毒保全且不一定,不管用不用藥引,也就是五分活面和六分活面的區别,真要死了,就是徹徹底底的,橫豎五五開,沒差。”
反正再怎麼增益其數,終是,非死即活。
小滿吐了一陣,似恢複些許氣力,沒先前那樣半死不活,聲音有幾分昨日的感覺。
常澤川轉過頭,看到黃湯的碗還在那裡。他突然想到,小環那丫頭賣給劉老爺也才十二三兩,擰眉笑道:“這些惡心的東西有那麼貴,才算換來一點生存概率,女俠這條命可太值錢了。”
小滿不顧他的嘲諷,平靜道:“常澤川,我真看不出來你是什麼人,你到底從哪裡來的?”
“我?不值一提,不過鄉下來的村民而已。你又是什麼人。”
常澤川想,她看着明明十五六歲的年紀,卻這種老神在在的口吻,難道是修練内功走火入魔,才保持這副童顔。
不是沒有可能——好邪門!
“從搶曹府到義莊,再到這黑暗湯藥,你都一副盡在掌握,生死也無所謂的淡定樣子。”他縮了縮脖子,“别是什麼天山童姥啊,我覺得吓人,孤兒怨似的。倒不如說你是算卦的,才會看得比較開。”
小滿卻想,這人說是村民,嘴裡叽裡呱啦的嘣出的方言異詞,她都聽不懂,也不敢去問。果真太久不出山,江湖已變了天日。于是聽到什麼都擺出見怪不怪的模樣,故作深沉。
世惡道險,可不能叫人看扁了!
常澤川這幾句話險些叫她掉眼淚,她根本看不開呢,這會隻是強撐着不肯露怯。
她點點頭,望着帳頂:“我還真想過當個褂姑,在陰陽五行上頗有天資。”
言畢,少女微滞,清脆的聲音露出一點點怯意,“但是這兩天出的事讓我沒什麼信心了。”
天已經黑透了,房間一片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