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大雄寶殿内卻依然亮着燭光。四尊巨大的泥塑金剛弓背俯視下方衆人,它們擰眉瞪目的面相在搖曳的燭光中讓人心膽俱寒。
金剛前面的蒲團上坐着三個年事已高的和尚,從衣着上看,他們在寺中地位都不低。他們全都低垂雙目,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很難想像,這三個老态龍鐘的僧人,都是少林寺地位顯赫的澄字輩高僧。蒲團前方還垂手立着一個年輕和尚,他面沉似水,卻目光如炬,通體漆黑的皮膚跟身上的衲衣形成強烈的反差。很難相信,這年輕人雖不算高僧,也沒有位列在澄字輩,卻與三位長老以師兄弟相稱。昏黃的大殿内隻有木魚呆闆的敲擊聲回蕩着,那千篇一律的節奏就像是在頌唱一首冗長的詩篇,讓人提不起精神。
“僧定,于睿那天有沒有告訴你,純陽派為什麼會扯進茅橋老店和塗家大宅的事情裡?”一個老僧開口問,他的聲音甚至比他的外貌更蒼老,若不是有一股渾厚的中氣隐含在聲音中,他或許會被人當作是風燭殘年之輩。
“于真人說得很隐晦,事實上,她講了幾件相互之間毫無關聯的事情:在華山落雁峰,天光晴好的時候,有時會看到山頂絕無人迹之處冒出一團雲霧,霧中隐約有一個人影,或坐或立,神态悠閑自然。香客們稱之為‘蓮台佛影’,但是于真人認為,那其實是華山上一個死去數百年的前輩。最近幾年,人影出現得愈加頻繁,但是它的身形卻越來越扭曲,就像是一張紙片被揉成一團後又重新打開。于真人說這變故一定跟雲台峰,石壁下山洞中那口古老的釉甕被人打開有關,這口巨甕在華山放置得太久了,甕底早已如古樹紮根般與山洞融為一體。沒人知道是誰揭開了甕口,也沒人知道什麼東西被放出來了,據說那天晚上整座‘猢狲愁’都被尖厲的叫聲環繞,我曾經問過于真人巨甕的事情,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她隻是說軒轅黃帝相傳曾在華山大會群仙,我想她是在暗示,黃帝當時在華山見到的,就是從甕中放出來的東西。後世的唐堯虞舜都曾經前往過華山,似乎想要再現黃帝當初的盛況,但是他們什麼都沒有得到。
“再到後來,北周道士焦道廣在華山深處的古明堂遺址上修建了雲台觀,搜羅天下奇書藏于觀中,大象二年,焦道廣忽然在自己的道觀中失蹤了,隻留下一座空觀和汗牛充棟的古籍。于睿相信,焦道廣與黃帝,堯舜,還有那個佛影,甚至古甕的制造者,都曾在華山上找某樣東西,開元年間,出家在長安輔興坊的金仙長公主曾經派人以修繕的名義把雲台觀幾乎翻了個遍,也許,這座山裡藏着的秘密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
大殿裡又隻剩下了單調的木魚敲擊聲,時間像是膏油一樣凝結住了,燭光中,老僧幹癟的嘴唇微微蠕動,他正無聲地念誦着一段生僻的經文。也不知過了多久,另一個老僧開口了:“那麼,繼續說說你那晚在華山上的遭遇吧。”
當日華山。
“師父,我們現在怎麼辦?”一個香客壓低身影問聶定。
“人不是我們殺的,這是純陽跟神策軍之間的梁子。”聶定那雙怨毒的眼睛掃了一下四周,如同一條警惕的草蛇,“你們沿原路下山,立刻回山莊,不要停留。”
“師父那你呢?”
“我在這華山上還另有事要做。”聶定不耐煩地擺擺手,語氣也變得蠻橫起來,那香客不敢多問,隻能唯唯諾諾地低頭稱是,其他香客也紛紛領命,須臾間他們就全都人影不見了。現在空地上隻剩下了蛇抄劍一個人。他背對着和尚,一動不動,消瘦的身形站得筆挺,像是孤墳前的半截蠟燭。四周一片死寂,月亮也早已沉入西方群山之下,劉僧定的前方隻有一片晦暗不明。
又過了半晌,像是确定了弟子都已走遠,聶定忽然一手捂胸,整個人都佝偻了下來。見此奇景,和尚先是一愣,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剛才電光火石間,藍衫人雖然留下了一條手臂,卻也出掌重創了聶定。剛才,聶定隻是強作鎮定,現在怕傷勢已經壓不住了。和尚不由咋舌,倉促間能施展“菩提十界”已是不易,藍衫人竟還在施展的同時,暗地下了這麼重的一手,這人不論武功,反應,還是見識,都算是頂尖高手,武林中忽然冒出了此等人物,自己怎麼一直都不知道?
聶定又站在原處調息了片刻,看樣子像是稍微輕松了一點。他四下望了一圈,确定沒有留下供人追查到自己的線索,就大步離開了這個是非地。說也奇怪,他并沒有朝山下走,而是沿着山道一路向上,此刻劉僧定如果有心要拿下“蛇抄劍”,當真是易如反掌。但是他卻選擇悄悄墜在聶定身後,因為他想知道,聶定冒着被發現的危險,連夜帶傷上山,究竟意欲何為。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了一更天左右,劉僧定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舉目四顧隻看得見黑壓壓一片連綿起伏的群山。腳下的路有時候平緩,有時候陡峭,有一段路年久失修得幾乎完全無法辨認,而另一段,則狹窄到必須側着身才能通過。聶定始終是一副老馬識途的樣子,一路上幾乎沒有過停留。難道,這條路他經常走不成?黑和尚正在納悶之際,忽然眼前一亮,就像有一道刺眼的閃電化過夜空,劉僧定猝不及防之下,他的影子已經被這道青藍色的強光打到了對面的山壁上。